曾海波,1970年入伍的广东兵,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办事能力的人。在广东老乡中又是一个很有心计、有一定开放意识的外向型人才。师里抽调几年了,一直没有提干,平时多少有些牢骚。听说我一个人去武汉调运猪肉,他首先提醒我“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与湖北人打交道要多个心眼儿。拿着总后勤部、商业部的文件到地方上搞调运,不是去求他们的,是执行国家计划,你就是钦差,胆量要大一点。你到武汉以后就不是3连的上士了。
他的话一下子让我来了精神,有了勇气。知道了自己也算是拿着“尚方宝剑”落实中央的任务。曾老兄还是知心至交,最后又给我提出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儿:你准备“干部服”没有?
我说:“没有,我是战士,要那干啥?”
他以自己的经历给我支了一招:“如果没有军干服到地方办事他们会小看你。没有带就算了,到武汉以后,凡是到部队内部办事就穿军装,到地方上去就穿便装,这样他们也不知道你是干部是战士。”一语道破天机!我心里有了底儿。
这次从西宁站一起上火车的是其他团的五六个人。有了上一次坐火车去上海的经历,这一次我好像有点成熟。首先是上车前买了点饼干点心之类的干粮,二是一个人单独出差,没敢轻易做好人好事。
火车进入河南以后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这不仅仅是车厢的广播里播放了豫剧唱段,介绍了郑州市的情况,而是内心一种精神感应。平时常说一个人的生命有活力、生活有动力的根本是要接地气。一个漂泊在外、远行千里的儿男,他的地气就是家,就是父母,离家近了,离父母近了就是接了地气,人就有精神,就有灵感,就有了不竭的力量源泉。在郑州上火车没有座位,车上挤得转不过身子、挪不成腿,心情却很爽。尤其是曾海波老兄对我这次执行调运任务的身份定位提醒,一下子让我胆大了、气壮了,好像我真的成了中央督办大员。
按照曾海波老兄的交代,到武汉后先到铁路局军代表处进行军列登记。军代表办公室里两个同志,一个穿四个兜的想必是头头,一个穿战士服的可能是和我一样的办事人员。穿四个兜的同志看了我的介绍信和调拨令说:“你这是零担计划,我们只负责军列。你直接到铁路货运上联系。”
以前认为运送军用物资都是军列,这时才知道零装编组的几个车皮不是军列,是整车托运。这位负责同志说完话站起来,把手里的烟头往烟灰缸里用劲一拧已有送客的意思。这时我才想到我包里特意装的那包上海“牡丹”烟,急急忙忙掏出来打开抽出一支递过去。站在一边的那个同志真够意思,他用不大老练的手势接住烟后问了我一句:你是铁道兵吧!我高兴了!不仅一句话提醒了我,而且还听出他是河南人。我立即来了勇气,再次走近那位领导:
“首长,我们在高原上修铁路很不容易。我是第一次来搞调运,不知道办事的‘路数’,更不知道咋去办货运,请您帮帮忙吧!”河南人说的“路数”是方法、程序的意思。
在部队只要是老乡就容易沟通。那个年代一支烟也挺管用。四个兜的同志吸着烟也有话了,他问:“你是哪里人?”“许昌郏县。”我说。我已听出他也是河南人,就没有带河南二字直接说了地区和县名。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一说是郏县,他立马有了情绪:
“你们县有个广阔天地?我弟弟就在你们那儿下乡当知青。”
这时我觉得有指望了,兴趣马上高涨起来。
“郏县广阔天地全国都很有名。那您是郑州的吧!”我说。
“是!去年休假还想去你们县看看,后来听说郏县广阔天地是江青抓的典型,就没有去。”
“俺那儿是毛主席批示的,江青只是送了一封信,送点材料。”我当时对这种政治性的东西根本就不懂,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场合只能勉强应付。也算我有福气,竟在关键时候遇到一个稍微沾了点气儿的“远房亲戚”。
有了这层关系,说话也投机了,沟通也方便了。四个兜的同志说:“你拿着调令先到商业厅,让他们给你定个供货点儿,你到点儿上看看有没有货,啥时候能装车,在哪个站装车。定了以后再过来!”
谢天谢地!老乡的一番话把路子指明了,方法说透了。临告别时有意把那包仅抽出两支的“牡丹”烟留下,老乡还说了一句“把烟带走”。我假装没听见,握手道别:“联系好了再来麻烦您!”
第二天上午到省商业厅,我是按照曾海波老兄的指点,穿着在上海用十块零五毛钱买的“的确良”衬衣去的。商业厅对解放军总后勤部、国家商业部的调令很重视。办事的同志接住我递上的调拨令只看了一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介绍信,几个空格一填就完事了。我接住介绍信一看,上面写着“应山县副食品公司”字样,本想问一下应山县在哪儿,又猛想到曾老兄的教导:要有中央机关的威严。问了地名可能会被这帮人看不起。转身走时,那位同志又说:“凭你拿的介绍信可以到我们招待所登记食宿。”一句话让我听出了总后勤部调拨令的分量。
应山县位于桐柏山的南麓,与我们河南的信阳地区一脉相连。京广线进入湖北省的第一个换车站广水车站就在应山县境内。去应山在广水下火车,应山一带的物资调出在广水上站。那天到广水站下车后看看前后非丘即岭,当时就怀疑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猪肉可调!公共汽车在低丘矮岗、起伏不平的弯道上爬行一个多小时到达应山县城,在人气不旺、楼房寥寥的县城内,一种无助和失望的情绪慢慢向我袭来。
县食品公司在一个岗坡的路南面。进入大门,树木苍翠,鲜花斗艳,大门口两边的学习专栏里,字体流畅、色泽明亮,立即给人一种蒸蒸日上、管理严谨的印象。公司经理是个头脑灵活、热情好客的聪明人,一看我的介绍信,握住手像见了久别重逢的朋友,说了不少温暖亲切的话。他看出了我的担心,当即带我参观了当时湖北全省北部最大的冷库。参观过程中他说了一句话,对我这次执行任务影响很大:“这个冷库建成两年来,第一次给高原上的铁道兵供应猪肉,这是我这个经理的荣幸,也是我们县的荣幸……”地方政府对我们是支持的!我心里有了底儿。
在应山期间,我看过他们县的一些资料。应山县两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地域面积,近六十万人,全县基本上是浅山丘陵区,养猪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当初的担心只能表明我的孤陋寡闻。
70年代末,黄淮、长江流域成规模的养猪场很少。食品公司冷库的猪肉全部是当地农民一家一户零零星星出售的“出口猪”集中起来的。尽管应山县农民养猪的不少,要收购、集中三百吨猪肉还必须有一段时间。
报完车皮计划后,在位于汉口区的武汉军区司令部招待所登记下房间等候装车日期。商品短缺的年代,大宗物资调运,“等待”是个必然过程,住招待所等货物、等车皮。那年月不知道送礼走捷径,只有等、等、等,静心地等,敞开地等。闲等无事,首先想到的是得有书看。到新华书店买了黎汝清的一套《万山红遍》(上下两册)没几天就看完了。当时书店里书籍不多,文艺作品更少,而让我喜欢看的书还是有的。只是没过几天心里就开始烦躁了。
人的本性就是群居。当一个人生活、生存时,虽一时清净,时间一久就难免感到孤单寂寞,尤其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原以为我很喜欢看书,只要有书看就行。其实不然,看书是一种长期生活方式的积淀。如果仅有浅层欲望的追求,不可能持久永恒。当两本书看了以后,慢慢就产生了浮躁烦闷、心神不定的情绪。走出去!先到长江大桥,再到黄鹤楼、归元寺、东湖、辛亥革命纪念馆。观光旅游,是心扉的畅通、文化的品位,似我那样一个人的游走,没有文化自觉与心灵深入,只能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打发日子的过程。身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情之地,我竟兴奋快活不起来。一个人独处是无聊的,一个人离开群体是可怕的。关角山下虽苦,还时不时地想那些战友。我的助手赵士荣非常负责任,有他在,连里负责后勤方面的工作我还是放心的,可是仍然几次在梦里看见冬储菜冻烂、高压锅爆炸……我想,不少人可能都犯这种毛病:“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司令部招待所门口一侧不远处有一个公共报栏,每天下午午休后我如按时上班一样过去看报。有天下午刚看完报要离开时被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叫住:
“解放军同志!我给你说点事儿。”她看我愣一下站住了,就又招呼马路对面公交车站牌前站着的一个年轻姑娘:“过来吧,找着了!”
我不知道她说找着什么了。正在疑惑,她说:“我是辽宁人,爱人在昆明当兵,也是军官。我和我妹子去昆明探亲,昨天晚上到汉口站转车时钱包被小偷掏跑了,现在给我爱人发个电报也没有钱。请你帮助俺俩拍个电报。”当时觉得这个军人家属挺可怜。她看我听得很认真,也可能看我一脸愚蠢老实相,又说:“你们解放军都觉悟高,千万帮帮忙。我一定让我的爱人向您部队写信谢谢您!”
我被她的恭维弄晕了,就问:“到昆明一张车票要多少钱?”
“得二十块钱。”
我从兜里掏了一下,正好有一张十元的票子,随手递给了她。站在一边的“妹子”看我手里还有一张两元的钱,就不客气地说:“把那两块钱也给俺吧,让俺俩吃顿饭。”
不假思索,我把两块钱也给了她。
两个女人拿住钱转身要走时,“嫂子”又扭回脸说:
“把你的地址给我留下,回去后让我爱人给你们单位首长写感谢信!”
我摆摆手:“走吧走吧!”从她“妹子”又向我要两块钱的“爽快”劲儿,我已知道上当了。
这算是湖北武汉之行交出的学费。
47团1978年初在湖北征了一批兵,我们连分了十几个。炊事班有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叫邱立明,他听说我到武汉出差,特意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让方便时去他家里看看。他家在安陆县水镇,住到招待所后就打算去一趟。上当受骗后很晦气,第二天早上乘早班火车就去了安陆。9点多钟到安陆县,出站后想找个地方吃早饭,没走多远看见几个讨饭的,立马没有了心情。到供销社门市部问了去水的路,买了几块酥饼,背着军用挎包,直奔水。
水离县城有十几公里。一路两旁绿油油的稻田,清凌凌的河水,物丰粮茂,花果飘香,让我加深了古人关于“湖广熟,天下足”的理解。心情愉快,脚下生风。个把小时就找到了小邱的家。小邱的父母身体健康,精神爽朗,弟弟在村里上学,姐夫是周围村里的干部,人挺精干,很会讲话,一家人亲热得让我不知道说啥是好。
到小邱家后,他父亲问我“过早”没有,我不知道“过早”是什么意思,站在一边的姐夫解释说,问吃早饭没有。我看天快中午,只能说吃过了。他可能看我说得有点勉强,坐下不到半个小时,小邱的母亲端了一碗面条,上面放着两个荷包蛋。盛情之下,我接住就吃了起来。真的有点饿了,吃得有滋有味。当这碗面吃完后,小邱的母亲说,再来点?我觉得面条挺好吃,就没有再拒绝,结果不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碗,只是荷包蛋变成了一个。两碗面三个荷包蛋吃得非常饱。心想湖北人不会擀面条,怎么会把面条煮得这么好吃?!
吃过饭以后,小邱的姐夫陪我去另一个战士的家里。因事先没打招呼,这个战士的父母亲走亲戚去了。我们返回时在水镇里转了一圈,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回到小邱家里一看,我傻眼了——小邱的父母为我做了一桌子菜,热菜、凉菜、热汤、主食一大桌,仅红烧鱼、炖鱼就有两三样。
“刚吃过饭,现在咋还吃饭呀?”
小邱的父亲说:“那是过早。”回部队后,小邱又告诉我,当地的习惯是过早面一般不能吃第二碗。
那天中午我是逼迫着肚子,带着歉意、谢意,非常勉强地吃了那顿丰盛的午餐。晚上9点多到汉口下车后肚里仍没有一点儿饥饿感。
二十天之后,三百吨冻猪肉在广水站装车点验起运。我带着完成任务的喜悦离开湖北。途经河南顺便看望父母,正赶上当地收红薯。干农活是我的弱项,硬着头皮帮助父母干了几天活儿,带着约十来斤新鲜优质红薯返回部队。
这次湖北之行,对我印象深刻,让我悟到:人一定要能走出去。常走出去,见识多了,才能有辨别能力,才能有应变能力;见识广了,才有思考余地,才有运作空间;走地方多了,才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才不至于犯那些很低级的傻气!
6.老连长和他的战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