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变得寂静无声了,有几家的屋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呈现出幽暗的轮廓。我和满子大叔无言而坐,我深深地吸了吸这寂静中的空气,慢慢地咀嚼着满子大叔刚才的一番话,它背后隐藏着一种秘密,一种世俗的东西。眼前的这种沉寂只是一种假象,在这个朦胧的山村里隐隐地散发着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已经融入那个古老的故事里,我既无目的,又无所顾及,我充分地感觉到那种生活的存在,就像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流动一样,只有一种感觉控制着我:满子大叔所说的一切,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件是为着我的,然而这一切又似乎都是属于我的。这种感觉是由于冷漠无情而产生的最深刻最真实的体验,它是我内心活动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源泉,在这种环境里我总是因为怀有这种感觉而无比欢快。
满子大叔依然被包围在这沉寂之中,他抽烟抽得更加厉害,不住地咳着,我不时地劝他喝口水,他似乎毫无知觉,微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
我一直保持着开始的姿势,倾听着,可当我问起后来的故事,他那本来空洞的目光由于即将享受到欢乐而闪闪发亮,似乎看到美好世界,女人和艳遇、美酒和歌笙,万般风情在他胸中激荡。
满子大叔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天,挪了挪凳子,很艰难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人的一生就和这太阳一样,一晃也就偏下去了。
满子大叔突然嘿儿嘿儿笑笑,这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秘,笑过之后又扭头看着我说,黑妞呀,是不是大叔有些啰唆?有些疙瘩(方言,此处意为别扭)?大叔人老了,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心事压得大叔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心里老像搁着块石头,这一沉呀就是几十年。
我说,大叔,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特别是心灵上的。
满子大叔说,我这一生几乎都是在谴责和自责中度过的,说好听点一生都在忏悔,一直到了今天我还在承受着这种折磨。世事原是不容过于苛求,做人做事,看上去干干净净就算了,可遗憾的是这一切明白得太晚了。
我不明白满子大叔所指。
满子大叔有些生气,他提高了嗓门嘿儿笑了说,你要是也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你就不是黑妞了,还当什么作家呢!
满子家的产业在他的精心管护下不断扩大,没几年成了刘庄有名的富户,谁知却惹恼了方圆那些刀客(土匪在我们刘庄一带被称为刀客),他们就想着来一次杀富济贫。
满子开办的茧场,规模波及方圆几十里的乡村。这年春天,满子送货去了江南,灵秀便守着三个儿子,掰着指头算着满子的归期。可这天夜里没等着自己的丈夫,却等来了一群强盗。他们问,银子藏在哪儿。灵秀真的不知道,就搂着儿子们直打哆嗦。强盗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就拉起大儿子永志用刀要挟。
灵秀从后面哭着追出来说,他从不存钱的,他把钱都置成山和地了,开办成茧场子了。
灵秀的哭声惊动了村人,刀客听见有人起来,就慌着架起永志丢下话走了,限你们三天送钱到洞矿山洞里,否则三天后到“九头狮子沟”收尸吧!
满子到家已是五天后的上午。灵秀还在昏迷不醒。
满子带着银两到“九头狮子沟”时,只有永志的红花衣服在一块石上压着,石头周围一摊血放着异彩光芒,刺得满子的眼睛发疼头直晕。他一拳砸在石头上,然后头也没回地来到洞矿。
满子在奔跑了三天之后,找到了一处有水的地方蜷下,嗅着一棵野楝树散发出的浓辣,看着它通红的叶梗浮想联翩。满子大叔想,世上再也没有比日复一日的煎熬,漫长而庸碌的重叠更为可怕的了。他望着满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将来临,大山里的各种声响挤进了满子大叔的脑海,都在向他靠近。傍晚时分徐徐降下的一堆黑云似乎轻放在山顶,发出一阵阵喘息声。
满子什么人也没找到。他对着大山树林吼叫了一阵,便留下一封信和百两银子又回到刘庄。
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生活的感召下悄悄隐退。灵秀醒过来的第一声哭喊就是,儿子……我的儿子……我的永志……
满子听到了灵秀的哭叫声便停下脚步,他没上前扶起灵秀也没退出房门,只吼了一声,闭嘴,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永志这个名字,否则我连你也赶出家门。
就这样,灵秀再也不敢提自己的儿子。自此,山上的刀客再也没有来满子家骚扰。
满子家再次破败就到了1945年,日本侵略中国时。那时在我们刘庄叫“过老日”,日本鬼子进村时就冲着满子家,一溜几道院落很扎眼,可是他们走遍满子家所有的住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找到了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佣人和灵秀,他们再怎么问也没有问出什么,就把佣人打了一顿,然后逼着灵秀给他们做吃的,灵秀吓得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勉勉强强地做了饭吃了,几个佣人趁着小日本吃饭的当儿,从小后门逃到山里去了,所以小日本在满子家什么也没找到,就一把火把满子家烧个精光。二儿子也死在日本人的刀尖下,三儿子新志随满子去了山里避过了这场灾难,四儿子远志从火堆里被扒起来时,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不几日就死了。
这一深重的灾难把满子彻底击垮了。他变卖了些土地和山林,在烧毁的废墟上又建起了房子,可满子再也打不起精神。直到解放时,满子还是家徒四壁。
时间终是最有力的,对于一切情感与痛苦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自然而然地就罩在了他人生的旅途中,一切记忆就会显得模糊暗淡,一切事物也就不再那么敏锐地刺激着感官,他们那种悲摧心情的力量就会慢慢地消退了。
天近傍晚时,新志来接他回家。满子大叔说,别慌,我还没讲完哩!那种不慌不忙的平静让我和新志都感到吃惊。我担心快百十岁的老人坐一天恐怕受不了,也劝他回去:如果明天天好,我去你家还可以继续聊。
风沉落在不远处的山冈后面,一天的星星清亮洁净,望着满子大叔蹒跚地随儿子离去,我的双眼模糊起来,望着不远处的山梁上,一只看不清的动物悠然跑过,咕咕的叫声,如低低的哀鸣。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母亲就把我喊起来说,你满子大叔不行了(老家人说的不行就是人快死的意思),你满子大妈让你快过去一趟。我边穿衣服边往外走,心里还不停地疑问: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呢?
母亲说,也许是累的。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放慢了脚步。是的,满子大叔是累的,是他的心累,他的心灵一生都在经受折磨,他为了自己,为了儿孙,不愿让自己的身世给后代人带来压力,但他内心总想对人倾吐,渴望倾吐,这似乎成了他一生的心病,又似乎成了他终生的愿望。一旦这种愿望实现了,心病也就解除了,人活的目标也就自然而然地渺茫起来。
我暗暗地揣着恐惧和不祥的感觉,进入满子大叔内心最辽阔的荒野。他一生一世纷乱的思绪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一种无奈的情绪徐徐弥漫。我走在通往满子大叔家的小山道上,周围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原是想回到故乡这种小山村中寻求一种释放,得到一种母亲般的舒展,没想到第一天就被满子大叔的叙述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到满子大叔家门口时听到了哭声。我止住了脚步,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新志看见我时淡淡地说,我爹,他已经走了。
陡然间,我觉得是我逼走了老人,是我的倾听,是我的理解,是我的允诺让他提前走的。我走到老人的尸体前默站了片刻,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满子大妈说,黑妞呀,你大叔这是喜丧,儿孙满堂,重孙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还不该走?
我帮着新志一家忙了入殓之事。我突然觉得满子大叔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儿孙们守灵时,满子大妈拉我去了灶房。她边烧火边说,你大叔知道他该走了。
我扭头去看。
满子大妈说,你没回来时,他一天念叨好几遍,有时候晃到村口还看几遍。昨晚睡时他说,我没什么挂念了,我可该走了。我问他去哪儿,后来他就没说了。我想,是不是与你们昨天一整天的说话有关?
过了一会儿,满子大妈问,你们都说些啥?
我说,什么都说。
满子大妈扭头惊异地望着我。
我忙解释说,是满子大叔一生所经历的一些事。
满子大妈问,他说没说他有过相好(相好在我们刘庄一带称婚外的女人)?
相好?
满子大妈说,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待有空咱娘儿俩再细说。
晚上回到家,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心里却念着满子大叔的那些话。他那不光彩的身世,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可为什么他要把这一切告诉我呢?他对我说的用意又何在呢?既然是一生都不愿公开的秘密,为什么在弥留之际却要对我讲呢?
我带着种种疑惑躺下了,迷迷糊糊地想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发现母亲坐在我身边,正定睛地望着我。
母亲说,你新志哥刚来过,他说想让你给他父亲写什么悼词。
我想了一夜觉得满子大叔的悼词没法写,他的前半生对我讲了,那么后半生呢?还有满子大妈谈到的那些事呢?
埋葬满子大叔时,我身体有些不适,在家躺着。但我能听见喇叭声,由近及远地渐渐飘去,可在我眼前,满子大叔还是昨天那种神情对我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