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 阴天 小风 空气沉闷 情绪不佳
昨天还没有进村时,就碰见山边子几个组的人,把村长拦下了,说是为了孩子的户口问题,还有原先的那个小水电站的事情要村长解决,并且让给他们个说法,要不就要去乡政府,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路过三官庙时,遇上了满子大叔的儿子新志。他和媳妇刚从地里间芝麻苗回来,我递腔说话,他们开始没有认出我,我说我是黑妞呀!
新志媳妇这才急匆匆上前看了一下扭头对新志说,是黑妞呀,你看看,这人老了眼先老,咋个就认不出呢,不是说你又去哪儿学习了?
新志说,听她妈说是去北京。
媳妇说,对对,去北京,看看人老了这记性。你可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吧?这次回来多停几天。
我点点头算作回答。别了新志夫妇,我在三官庙门前坐下了,自小走惯了的山路,几年不走倒觉得腿脚不好使了。坐下后儿时的一些童趣便蹦入脑海,我抬头看了看,这可不是以前的三官庙了。小时候一遇上下雨天,一群女孩子就拿着皮筋、石子偷偷跑到三官庙里玩,一玩就是一大晌,直到家里人找来训斥一顿,我们才乖乖地跟着大人回家,这些儿时的往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没想到自己已经步入中年了。望着三官庙这种破败凋朽的样子,让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它昔日曾经在刘庄人心目中那样神圣。
听我奶奶讲,在我们刘庄“村村都有三官庙,宅宅都有三神堂”。为此,我曾翻阅过很多资料,《礼记·祭义》注说“日为百神之主”,《书经》和《诗经》也曾记载古人崇祀“上下神祇”,这种上下神祇意指天神地祇。而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和司命司中的神明;地祇包括名山大川江河湖泊的神明。《礼记·月令章》中规定,三公祭五岳之神,四候祭四水之神,普通老百姓则祭土地神、祖宗神和路头野鬼。于是众多的神灵都要有个归所,都要享用人间的香火。因此在南阳以西,各种神祠遍及各个村落。宋至明清以后,为了减少民之开销,才把各村的“土地庙”“火神庙”“龙王庙”合并起来,称为“三官庙”。
太阳下山了,我望着新志夫妇渐渐消失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风雨飘摇中的“三官庙”,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惆怅,可这种惆怅又说不清道不明是为了什么。一个人便顺着山道慢慢向村里走去,越过轻烟腾绕的吞吞吐吐的炊烟,望着朦胧的村庄,太阳的余晖完全消失了,余晖使天空还很亮,仿佛有一幅影屏幕布遮掩着无限的光芒,而晶莹的星星只不过是那无法描绘的亮光透射过来在孔隙之中。我每次回来都要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行走,但我从未见过傍晚的天空,明亮洁净,像蓝色的钢焰般冷峻,而又熠熠生辉,月华和星辉滔滔汩汩,奔涌流泻,像泡沫般翻上翻下,天空的不远处似乎在燃烧,各种各样的图案显得格外分明。我走走停停,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温暖的沐浴中,从天空流下的光,洒在我的手上,我的肩上,温柔地在我的周围飘来转去,沁入心脾,使我心中郁结的愁绪和一切混沌顿时化为澄明。我在村口的山坡上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慢慢向家走去。
母亲烧好饭早在家门口张望。她那瘦小佝偻的身影在夜的包围下让人心生爱怜。近八十岁的人了,每天还要起早摸黑地下地干活,背早已驼了,可她从没有闲下来歇会儿。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但无论我走到哪儿,无论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一想到家,想到家中的老母亲,心就会宽慰好多。
母亲盛好饭坐在一边望着我吃。
我说,满子大叔家三儿子新志几乎认不出我了。
是啊,他比你大十多岁哩!母亲说着把菜盘子往我面前挪挪又说,你满子大妈听说你要回来,一天几遍来问,她说让你回来务必去她家一趟。
没说什么事吗?
母亲摇摇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她说是你满子大叔想见你。
停电了,电扇不转蚊子就起哄。母亲慌得忙去找扇子,边找边嘟哝,这几年有电扇了,这扇子也扔得无影无踪了,不用它时碍手碍脚,用它时就寻不着。说着话,我和母亲来到了门外的石板处。谁知,一顿饭没吃罢,满子大妈来了,她把扇子递给我说,黑妞你可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说回来看看。
每次回来总是慌慌张张,没来得及去看你。
不容易,公家人不容易,要不新志咋就认不得哩!
我问,大妈家里人都好吧?
满子大妈长叹一口气不吭声,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一会儿,满子大妈有了隐隐的抽泣声。
我问,大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满子大妈说,这辈子算是个受罪的命,嫁给你大叔没过上一天火色日子(方言,即好日子之意)!
满子大叔家过去在刘庄属于家大业大的大户。满子的出身据说富有传奇色彩。父亲领着他走进刘庄的时候,全村人都撵着看稀罕。稍大些又听人们私下说,满子大叔是他父亲和一个戏子生的,也有人说是他父亲和一个妓女生下的,还有人说是他父亲领养的。哪一种说法准确无从得知。直到满子他父亲快去世时,才把他叫到床前,告诉了他的身世。那时候满子已经娶妻生子。
父亲说:“你母亲是江南有名的艺妓。那年我带着丝绸南下江南,花了几百两银子才和她在一起一年零三个月。我原是想玩玩,没想到她一生就认下我这一个男人,一年后她生下了你。我无钱赎她出来就沿街卖字画维持生计,而你母亲又开始靠卖艺来养活你。五年后,我们攒下了一笔钱,谁知老妈子却把你母亲的身价又提高了好几倍。无奈,我带着你回来变卖了家产,一个月后又去,你母亲她自尽了……”
父亲说着气便涌上来,满子早已泪流满面。他一直为不明自己的身世对父亲耿耿于怀。可眼下家产万贯的大户人家却让这个放荡的父亲为了一个艺妓而全部破败了。虽说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以后人们要是知道自己是一个艺妓生下的,哪还有脸面活在世上。父亲痰涌过后又清醒了,清醒后的父亲整日里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可满子比他更清醒,满子知道,父亲如果再这样活下去,难免有一日不对人提起过去的往事,不对人提起自己的身世。所以满子便下了最后决心,他趁父亲痰涌之时一下子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父亲咽气了。
满子所做的一切却被满子的女人看到了。她吓得一下子倒在了窗下。待满子听见响声走出来,却见几个人搀着她已经离开了。
满子又多了一桩心事。
满子一直为自己的身世羞愧,更使他惶惑不安的是女人偷听了他父亲的这段话,看到了自己亲手杀死了父亲的经过。
后来的日子,满子对女人特别好。他越是对她好,女人越发提心吊胆,没过多久女人便忧虑成疾,不多时日也死了。
女人从生病到死,满子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这就不给女人一时一刻的机会和外人接触。女人也就没有一时一刻的机会对外人诉说满子所做的一切。
埋葬女人后,满子整整在坟上跪了三天三夜,村上人都很感动,说满子重情,把女人生前侍候得那么好,死后又为她守坟三天三夜,这是在刘庄从来没有的呀!
后来,满子大叔的口碑在刘庄一直很好,可满子大叔的精神压力却越来越重。
满子大叔讲这些是在我回来后的第二天。这天刚好下过雨,地湿,新志把满子大叔送到我家后就走了,满子大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着抽着还不好意思。我说没事,你抽吧。
这烟是我从城里回来时备下的。丈夫平日里总是取笑我,你是看人家蒲松龄设茶摊赚过往人的故事,后来留下一部《聊斋志异》,你搭烟让座是不是也想给后人留下一部《烟云史诗》?这几年似乎形成了惯例,只要说下乡,丈夫就先给我装烟,我说这才叫公平,我不抽烟你抽烟,我用这烟赚故事讲给大家听有什么不好?每每争论结果,我看似赢了其实是输了,这样一来,丈夫抽烟更加无度,每年只此一项开支就占了我们工资的三分之一。
满子死了父亲和女人,变得更加沉默,无论谁给他提亲他一概拒绝。但每逢节日满子会带着纸和香去老坟地,前晌在父亲坟上静坐,后晌在女人坟上坐,似乎在忏悔。
后来满子一心用在生意上。
他要把父亲挥霍掉的家产再度挣回来。
没几年满子又置下了百十亩地,那些早先离家的佣人也都一个个回来了。满子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真正含义。
我待满子大叔稍稍休息的间隙问了他一句,你什么时候娶下满子大妈的?
他皱了一下眉想了想说,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记得那时东乡遭灾,大批的逃难者都涌向南阳一带,有钱的挑好的黄花闺女,没钱的只需留下有口饭吃就行。刘庄有一天一下子来了十多个女人。
满子大叔就在十多个女人中间挑了一个。满子大妈从东乡逃难过来时才十五岁,十五岁的满子大妈长得水灵,满子第一眼望她时脸瞬时白了,他有一瞬间认为这个女孩就是前一个死去的女人。
他指着满子大妈好半天才说出话,你是……?你叫……?
我是东乡逃饭过来的,我叫灵秀。
满子说,留下吧。
就这样灵秀便成了满子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