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话我是说了,我也在大伙儿面前表了态,回来不回来就看你了!
……
村长的信我看了几遍,村上的那些人一个个浮在眼前,特别是看到村里人为温总理到过刘庄并且走过新修的水泥路高兴,我真的很为村人们的高兴而高兴。但真正到了6月8号这一天,我还是没有脱开身回刘庄一趟。因为儿子那几天正值考试,丈夫刚好又外出,单位又让我赶写一篇领导讲话。我总不能丢下家里和工作吧,再说了这种回老家的事你就是给单位请假也未必就准。
时间挨了一个多月,我还是没有定下回不回去。
丈夫说,回去吧,别让村上人说咱不识抬举。
儿子也说,妈,你回去看看也好,散散心,放松放松,说不定你还真的能写出一部更好的作品呢!可有一点我先警告你,别像先前那样给自己找精神枷锁套。
儿子一下子戳疼了我的伤疤,让我好久无言以对。
记得我出版第三部中篇小说集《苍白情结》时,万没料到会像平静的池塘里丢进了一块石头掀起了波涛。小说揭示了当今社会种种现实问题,抨击了官场中的种种腐败,却给我带来了一连串的厄运。我提心吊胆地走过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那种狭隘的分析理解,那种可怕的对号入座,那种莫须有的影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向我袭来。有人劝我放弃这种追求。当我发誓不再摸笔时,又有人替我惋惜。面对众多信任的目光,我想到了人生,想到了这种选择不也证实自己的诚实和正直,证实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的价值存在吗?当然在实施这个过程中难免会遇到诸多的困难和挫折,会有诸多痛苦和风雨,但这种痛苦和追逐名利的痛苦是根本不同的,这种痛苦是世界上每一个正直人的痛苦,是整个人类存在过程中无法摆脱的痛苦。难道因这种痛苦从而轻视自己,鄙视自己?虽然我无法解释儿子所指的精神枷锁与精神痛苦,但我为有这般痛苦而骄傲。
有时候静下心来自己劝解自己,不能只为别人对你的评价和看法而活着,真要是那样,岂不活得太苦太累了。再说,一个老想着别人怎样评价自己的人,老想着自己的作品会产生怎样的轰动效应,人们会怎样看待自己,心胸就是狭窄的,动机就是自私的。这也并不是说,你就应当甘于平庸,苟且偷生,而是说,你得有良知,有一个作家的责任感,人生在你的意识里是不是有价值的,是不是无愧无悔的。有些人看人往往习惯向外看,看到有钱的,就毕恭毕敬,羡慕得不得了;看到有权的,就点头哈腰甚至畏惧得不得了,这样的人活得没了自己。
儿子见我陷入沉思之中摇了摇我的肩说,妈,你听到了吗?我望望儿子又望望丈夫,接着三个人都笑了。也正是这种默契的笑才使我在经受了炼狱般折磨之后无愧于人生,无悔于手中的这支笔。
这期间满子大妈和董先生也托人捎信,说是想见见我,具体什么事都没说。谁知在我犹豫不决还没有真正确定回不回去的时候,村长刘衡突然来了。村长是第一次来我家,他一进门就嚷,黑妞呀,人家诸葛亮也只有三请,你这作家我可是请了不下五次了吧?今天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可是住下不走了,来的时候我向村里人保证过,抬也要把你抬回去。
我忙说,大叔,侄女哪敢有那么大的架子?修路剪彩我不是不想回,只是……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知道,大叔哪能不知道,你是公家人,吃的是公家饭,受着人管呢!
丈夫忙着帮我收拾行装。
村长说,你也别忙乎了,回到咱刘庄自己家里,还能缺她吃少她住的?
村长刘衡一直不说他来的用意,我也猜不透他到底为了何事,就单单为了让我回去给路剪个彩就值得这么急迫这么兴师动众?不至于吧……我追问再三,刘衡就是不说。
回去的路上村长才说,黑妞呀,这几年形势好了,咱村人有吃了有穿了就越发懒了,西河湾的沙地本来就薄,人们竟让它荒了好几年。外地来个人想承包,老百姓没有一个不同意,人家把它整成苹果园,可几年过去有效益了,村里人又眼红了,有个别人去偷去摘去砍,就连村里的有些干部也同意撵人家走,这下可好,人家拿着合同起诉到法院,判咱个没理儿,说实在的,本来也就是咱理亏。
刘衡说着掏出烟让了我,我说我不会。他便点着吸了一口接着讲,官司了结后人家又把果园卖给村里,净赚咱村将近30万。老百姓咽不下这口气,让我去乡里去县里找,可人家都说咱没理儿。气就气在事情还没有弄个明白,老百姓就又把果树砍的砍伐的伐,如今西河湾又变成了荒沙滩。
为什么不让咱村的人承包呢?我不假思索地问。
刘衡摇摇头叹口气说,人多嘴杂,价钱难定,让这个包不让那个包,疙瘩(方言,即麻烦)得你弄不成。农村有些事就这样,难办。刘衡叹口气,然后把烟熄灭了又说,让你回去不是为这件事。
那到底是为什么事呢?
汽车一个大转弯,把架上的行李甩下来,刚好砸在刘衡的头上,没一会儿便鼓了个包。我要替他找药水,他说,不碍事,庄稼人哪有那么娇贵。
刘衡小声附在我耳边说,让你回来是为咱村洞矿的事。洞矿你知道吧?
洞矿我怎么会不知道?从我记事起洞矿就是个很深的洞,很少有人进去过,村上人都说它是个魔洞,小时候总认为里面藏着妖魔鬼怪哩!
说着我们两个都笑了!
笑过后刘衡叹口气说,前几年乡里号召各村都办企业,咱村办了个小纸厂,污染严重,后来停了一阵子。咱村你也知道,一个人三分地,村里有头脑的人都自己找个事干,老实点的人,吃都不够吃。我想无论怎样,总得为老百姓办点事。就找人来勘探,说这个洞矿有黄金。大伙都不信,只有你满子大叔和你七爷还有老木儿他们信。他们说,还是民国以前的事,听上辈人讲可能是光绪年间就有人开采过这洞,说是黄金含量相当高,每吨差不多二三百克,后来接二连三地死了人,人们说是个魔洞才把它封了弃了。
刘衡用手揉揉头上鼓起的包又说,其实让你回去也不单单是为洞矿的事,主要是为了……
我看着刘衡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笑了,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会尽心尽力的。
他把烟再次在脚下踩灭说,是这样,村里想办厂子没有钱,开采洞矿也缺少资金,加上西河湾果园又赔偿给人家十多万,村里现在真是揭不开锅了,用你们城里人话叫债台高筑。
可我能为村里做点什么呢?
你不是能写书吗?癞头家的丈哥就是蚂蚁沟的,外号叫马大嘴,上学时的名字叫马志宏。他听说咱村想开金矿,愿意给咱投资一百多万,可人家提出条件,必须得让你给他写写材料宣传宣传。那人如今发了,自己有几部车,包了板场乡的石墨矿,手里有了钱又在咱镇上办起了“大理石加工厂”,红火着呢!听说产品销往好几个国家。还在咱镇上办了个招待所,“洗浴桑拿中心”什么的。
我一听说要去写他马大嘴,心一下子掉进了菜缸一样,不那么滋润,但我还是强装笑脸问,我听说马大嘴他不是──
刘衡忙说,咱甭管人家其他,只要他给咱钱把洞矿开起来就行。
我有些犯难,不答应吧,刘衡一定会骂我刚吃了几天公家饭,就忘了刘庄的人,有点墨水了就在村人面前摆阔了。答应吧,和这种私营企业主打交道,我这心里总感到别扭,再说我和他之间的一些往事让我怎样去面对呢?
刘衡和我都沉默下来。
刘衡一边用手揉着头上的包一边不时地看我一眼。过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果断地说,这件事,黑妞呀,我看你就是委屈也得应下,咱村那么多人可是全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这个马大嘴,一是好吃,二是嘴大,初中时我们同班,有名的“板不烂”。如今为了刘庄人的利益却要我去求他采访他巴结他,实在让我这心里别扭。可刘衡那乞求的目光不时看过来,又让我不忍心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