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 小雨 无风 空气混浊 情绪一般
刘庄是我老家的一个行政自然村。
它坐落在伏牛山的前面,是北部山区最大的一个村落,人多地少,地是坡地,贫瘠,庄稼总像患有溃疡的病人清瘦、歉收。种树吧,老家人又舍不得,好在靠山吃山,“望天收”年年也能混日子。后来化肥便宜,人们就可着劲儿地使,开始几年还好,几年过后地又板结,老百姓又无计可施了。他们想想又把自己家的牛呀羊呀圈起来积粪,这样一来化肥和土粪搅拌着使,倒让刘庄人又找到了种地的新窍门。
前几年刘庄人比较日子过得好坏,总是以谁家打下的粮食多少来衡量,谁家的经济树收入多少来确定,谁家的山茱萸摘了多少斤,谁家的辛夷花又赚了多少钱。后来他们的比较又进了一步,看谁家的房子盖得漂亮,谁家起小楼了,一溜红砖到顶;接下来他们看谁家买了小手扶拖拉机了,谁家又买摩托车了,比着比着他们不把地看得那么重要,他们看重的是谁能在自己家的山上变着花样多挣钱,他们有时把地荒了,有时在地里搭上棚子种这菌那菇的,让老人们看不惯,老人们看不惯了欷歔一阵就开始唠叨说,咱多少辈都是靠这地这坡活下来,我看你们不种地吃什么?掏钱去买恁容易?那银行能是给你开的?看着儿女们隔三岔五地给他们带回来几袋米,拎回来几斤肉什么的,他们就纳闷,难道城里钱真的就那么好挣吗?
不过山里人实诚,只要日子过得去他们轻易是不会去惹事的,更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人。刘庄的人基本都是些安分守己的人,他们不会为一行韭菜一垄红薯地一个鸡蛋而伤了和气,更不会轻易为自家的孩子闹事而让左邻右舍成为仇人。他们有文化的人不多,但懂事理的人多。他们知道山里人来个钱不容易,你要想打官司,那就得花钱,更何况还要受气,有时候一块钱他们也掰着花,想来想去该用在哪里。他们从来没有想着吃零食,但刘庄人只要去镇上赶集,往往不会空着手回来,哪怕花上三五块钱也要给儿孙们买点小东西,比如买个火烧馍,称二斤油条,或者买一把糖蛋儿。现在他们也会买些蛋糕饼干之类上档次的礼物,他们才觉得没有让儿孙们失望。他们很看重孩子们的感情,很看重儿孙们绕前绕后的甜甜的喊叫声。只有那时候他们才觉得自己活得踏实,才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个人样,才觉得心理平衡。
自从那年公路通到俺村,一天一趟班车之后,村里进城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最近,村上有人来城里找我,特别是我小时候那些关心过我的叔伯们,还有那些视我为村上人骄傲的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其实他们来找我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猪牛羊吃青,鸡鸭鹅争食,婆媳顶嘴,宅基地寸土之争,头疼脑热、发烧感冒在乡下治不好,必须得来城里了才来找我,但这些小事对于刘庄人来说就是他们生命中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他们觉得只要能对你说说,你能认真听听,似乎就已经满足了,至于你听了能不能给他们帮忙解决,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你热情不热情,无论谁来找我从不在我家吃饭。他们热情的标准是你给他们让座、倒茶、递烟,这些他们非常看重。如果你要埋怨他们外气,到城里也不来家吃饭,他们会觉得你把他们当自己人了,你有出息了也没有忘记乡亲们。如果临走要让他们带点小东小西哪怕是几件旧衣服,他们回到家会让整个刘庄人都知道,说你这人看得起咱乡下人。
所以我一直羞于回老家一趟,虽然这百十里的山路很快就能到家,但在我心灵旅程中总是那么遥远。有时候静下来想,我欠刘庄人的是不是太多?但更多的时候我总在自责,我恨自己为什么就做不来一官半职?能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谋一点利益,能成为“款爷”也行,像邻村的陈书法先生那样给刘庄捐点钱建个学校什么的,或者像小本一样修条路做点善事也行,可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字匠,且字写得也不那么规矩,今天惹了这个,明天又碍着了那个,老那么提着心吊着胆,把文章写得也犹犹豫豫,虽然发表了出版了,回过头再来读时早就变了味走了样。可也正是这样一个自以为无用的人在刘庄父老乡亲的眼里却是个“能耐人”。村上如若哪家女子不争气,父母就会拿我作“典范”训斥开导,人家黑妞(我的小名)小时候背书可是滚瓜烂熟,哪像你们现在这样就知道整天嘻嘻哈哈。哪个姑娘穿身好衣服女儿家眼气(羡慕),父母就又开始唠叨,人家黑妞小时候可是一身土蓝布穿四季,哪像你们现在,从头顶到脚后跟全是洋货。我每每听到母亲对我唠叨这些,心里说不出是一种啥滋味。我成了村里姑娘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参照,可这种参照其实是一种历史文化的参照,这种参照渗透着一种苦难一种凄凉,一种无法言明的悲凉在里面。说实在话,六七十年代我的年龄应该是青春奔放花朵正浓艳的年龄,而我却只能穿母亲一手从种到收,从纺到织,从染到缝的土布衣服,唯一能装饰我的是祖母用梳落的头发,日积月累地积攒起来,等着走村串乡的货郎摇鼓一响,换回一尺二寸的红绿头绳,然后在两条小辫子上一缠,算是那个年龄唯一的点缀和奢侈。所以母亲每次自豪地述说时,我的心里老是发酸,有一种针扎的疼痛感,但这种感觉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也从来没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过,更多的时候我只能望着母亲微微一笑。
能被刘庄人敬重,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我现在是个作家,出了几本书,在村人们眼里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而是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地,我是第一个走出家门考上大学的,且是一个姑娘。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不仅仅我激动得哭了,我们全家人都哭了。那天晚上,方圆几十里的人几乎轮番到我家热闹。山里人不图礼轻礼重,一番吉利话,一句祝福语村里人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张通知书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想用手摸摸。邻居满子大妈悄悄问,那红圈圈是啥呀?母亲望着我,我说那是一枚公章,是我要去的那所学校的公章。几个女人同时又问,公章是管啥用的?我支吾了一下,因为我也对公章的真正用处似懂非懂,但在那个时候无论我怎样应付他们,乡亲们也都会认为我的话千真万确。
我为什么要写刘庄?
主要牵扯到村长刘衡托人捎给我的一封信。
刘衡信中写道:
黑妞呀,你如今是作家了,咱村里的人看到你写的书都为你高兴、为你激动、为你娇(骄)傲,村里人都盼着你回来,回咱村里多住几日,看看乡亲们。咱这山里是穷些,但咱山里人实在,想让你回来听听咱老百姓心里的苦呀,特别是我们这些村官呀,真是难干!我让你爹你妈给你捎信可他们总说你忙。我就是想不通,你整天窝在城里能写出咱老百姓想看的书吗?梅姨你知道吧,她死了,梅姨死得很风光,全村的孩子们几乎每年都要去坟上开纪念会。老何你总记得吧,那个你从小就一直叫他何伯的外乡人也是死在咱村,他死在讲课台上。还有那个董先生,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文革从城里跑到咱村你大举爷收留的那人,后来做了村办教师,如今老了也有些痴呆了,怀里老是包着一本书,他嘟哝着是他自己的书,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能人老才前几年就发了,他发了之后还帮助几户都脱了贫。还有那个孤儿小本离开咱村之后,如今赚了钱回来给村里修了东西村路。你大举爷是为了全村的百姓累得得了绝病。更值得咱刘庄娇(骄)傲的事儿,估计你也听说了,就是温总理来咱刘庄了,他看了学校,还沿着咱村新修的路走了一趟,村里人甭提多高兴了。还有四川大地震,你知道咱村捐了多少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