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为了躲避一场“唇枪舌剑”我回了趟老家,住了月余,每日站在门对面的坡上向西眺望,夕阳正好照着暮色四合的村庄,寥寥的鸡鸣狗叫和着四散的炊烟,包裹了渐渐被夜幕侵吞并隐匿的家,心里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惆怅。
我家在村子的边上,总能影影绰绰望见母亲,母亲那佝偻的身影,总让我心里时常叹息,可我无力去改变她的生活和她目前的生存状态,多少次我劝她别再为一桶水挑不动而长吁短叹,为一口吃的而去地里刨食,跟我去城里住吧,无论我怎样苦劝,她总是摇头,然后微笑着说,你们在城里也不容易。每次我总能从母亲的微笑中品尝到无奈的酸楚,个中甘苦她宁愿自个儿咀嚼也从不对外人诉说。
我在老家待了月余,每日除了看看书,写点东西之外,就是凑到小媳妇或老人堆里听一些村里发生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本来是为了平静一下受伤的心,没想到左邻右舍那些琐碎的小事竟让我那么上心。
那年夏天特别热,老家的电也不正常,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加之蚊叮虫咬,汗水也把眼前的稿纸洇渍得一塌糊涂。母亲心疼,总绕在我身边,摇一把蒲扇静静地陪着我,并把我弄皱的纸张一页一页地铺直,那场景一直感动着我好多年。我说,我一定要把咱村的这些事写成一部书,然后一篇一篇念给你听。母亲脸上还是那种笑,那笑温暖着每个日子,谁知书稿才成一半,母亲却于10月溘然离世。
日月就在这种绵绵无尽的思念中悄悄地逝去了。
后来县里要搞小康村建设,我作为驻村工作队的队长,来到内乡七里坪乡蚌峪村驻队。蚌峪村属于山区,山清水秀,石上泉流。一条蚌峪河沿着山峰回转崎岖而下交汇于湍河之中,把蚌峪村从中隔成两岸。河中全是一色的鹅卵石,而每块石下一到秋季都躲藏着诱人的螃蟹。闲时,我也曾挽胳膊抹腿下河捉螃蟹。村部就在河岸上,和村长家很近,一年的相处让我再次感动,我和那些普通的山民,和那些沾着一身泥土的村干部,亲身体验着并共同享受着收获带来的喜悦,亲身感受着我们的衣食父母和我们生活之间的差别。同时,也在深深愧疚着。虽然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但农村的贫穷面貌让我惊愕,作为一名国家公务员,我深感肩上责任重大。我被一种情绪激荡着,理性地、系统地、全面地对农村问题的思考,觉得自己要不为他们干点事就对不起他们。
8月的一天,我和岳双剑村长去蚌峪最边界的地方。走热了,也有些渴,村长便要去邻村找点茶水,我也没阻拦,就跟着他走进了退休老支书的家。老支书姓张,他所在组叫黄土嘴组,一共32户,160人,98头大牲畜,4个自然村。老支书热情了半天就是端不来一碗茶水,我便随着村长跟进厨房,却见老两口正在把桶里仅剩下的一大碗水澄清。村长解释说,黄土嘴水源短缺,老支书在任时就跑乡里县里要求解决,可一直没有被纳入水利工程项目之列。老支书老伴儿接了话说,这两天忙着种香菇,儿子一大早就走了,没去北沟挑水,让姑娘你笑话俺了。我的脸有些发热,忙说,你们就是这样生活的?老支书说,下雨天好些,遇上干旱天气,我们吃水基本上要跑四五里地的后沟里去挑水,为了节约用水,每家的水挑回来都先洗菜,洗菜水再刷锅,然后喂牲口……水烧好了,一碗水我没喝完就走了。我怕不马上离开,我的眼泪会憋不住的。
告别了老支书,离开了黄土嘴,回到了村部,我的心沉重起来。吃过饭我就决定赶回县城。去了水利局,找到和我丈夫在一起负责吃水工程的领导,我把老支书家一碗水的事情反复地讲。又去了县扶贫办,祥林嫂一样地唠叨着,所到之处都为我所讲的故事感动,但最终谁也没有表态答复。无奈我又回到单位,向各位主席游说一碗水的故事。主席们二话不说,拿起电话就找了水利局领导,并说要一起到缺水组实地察看。几天来,我悬着的心才算稍稍得到安慰。
后来雨连绵不断,政协主席们和水利局领导带着工程师来蚌峪的那天,雨仍下个不停,他们冒雨向后山寻找察看水源,当地老百姓为我们撑伞引路,并介绍了几个可以利用的水源,察看后当场拍板定方案马上动工,一个月内要让老百姓吃上自来水。如今,两个蓄水池容量为3000升、长达2500米的饮水工程早已竣工。年前我去老支书家再见到大妈时,她拧开水龙头,哗哗一阵流水,没多会儿便端来一碗水放到我面前,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我的心也醉了。
也正是这些微小的故事让我一次次下决心要为他们办点事,我跑上跑下,跑前跑后,为村里解决了人畜吃水,为农民引来了栽种灵芝的技术,协调了修复村路等等,如今,只有通过我的讲述和我的亲历,才能传达我对老家的乡亲们,以及蚌峪村的那山那水那土地和那里的人们的怀念和牵挂。
于是也就有了这部系列散文集《老家故事》。
对《老家故事》感觉一直不怎么好,原因有两点,一是作品中的那些人物多半是生活在我的老家,经历平淡,没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创举。二是已经出了几部书,再拿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糊弄人,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所以一直羞于见人。要不是那年夏天我对母亲说过的那番话,加上虚荣心作祟,恐怕她会永远沉溺于书柜的夹层之中。想想,自己不是名人不是大家,无非是卑微之草民,还怕失了面子?就是为了老家那些看重自己的乡亲们,和蚌峪村的那些朴实山民们,我也应该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如今我站在母亲的坟前,坟草已几枯几荣。一个人默默地手捧着已经成形的书稿,脑海里浮现的总是母亲那年夏天手摇蒲扇微笑地望着我的情景,我能感觉到,母亲九泉之下仍是微笑着认真地听我讲述着老家的一个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