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 阴天 无风 空气沉闷
回来已经三天了,本来想着好好休息一下,和母亲一起去王家庄看我舅舅。舅家好多年没去了,听母亲说,舅舅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已经在床上睡了好一阵子了。
村长刘衡每天吃过早饭都要来我家一趟,来了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和我们娘俩打个招呼就走了。每次走时总要问我一句,黑妞呀,没事吧?
我要说没事,他准扭头就走。
我知道村长刘衡每天来是为洞矿资金的事,说具体些就是为宣传他马大嘴的事。可他不能逼我,不能逼我什么时间答应去。他也知道黑妞如今不再是小时候在他肩膀上骑坐尿他一身的那个黑妞了,那时他可以朝黑妞屁股上给一巴掌,黑妞只有哭却无力反抗。如今黑妞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为乡亲们她只能尽着本分为着报恩去做。所以村长刘衡的苦心我是可以理解的。
这天早上,刚放下碗筷,村长刘衡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汇款单让我看。我看是一张普通的汇款单,收款人是村长刘衡,寄款人却空白。
我问,这寄款人会是谁呢?并且是高额八千元。
村长刘衡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他和母亲说了一阵闲话后才又扭头对我说,村里今天上午要开会,想让你也去参加。我想问是不是洞矿的事,可转念一想,就是为洞矿的事我也不能说出来。村长刘衡笑笑说,你是作家,你回来不就是要体验生活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听这口气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明白我必须面对,必须面对我所要担负的任务。
去村部的路上,村长刘衡才说了汇款单的事。他问我知道这钱是谁寄的吗?
我摇摇头。
村长刘衡说,是小本寄的。
小本不就是那个讨饭的孤儿吗?
村长刘衡点点头。
他一提小本,我想起了,村里的这条长五华里的水泥路,不正是小本出资修的吗?就为这条路的修通剪彩,村上人盼着我回来,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我还没能回来。这次回来刘庄人谁见我谁都要说说那天的风光,而我只有羞愧。
如今走在这条路上,刘衡告诉我更多的则是村人们的故事——
那大概是三年前吧!
谁也没有看见小本是在哪个晚上走进刘庄的,没有看见他是从哪条山沟里上来的。但就在小本进村之前,村上已经出过好几起事,不是这家的羊被偷,就是那家的摩托车丢了,人们这才怀疑起当年走出去又回来的小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回到村里的。至于小本走出去为什么又回到村上,人们并不多追问,只是关心自己的猪牛羊是不是照常在自己家的圈里拴着。他们谁也没有去证实村里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与小本有关。
小本就在这个黄昏的时候,翻山越岭独自一人回来了。小本原是要好好报答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们的,可他没想到刘庄的人早已把自己给忘了,自己的到来却恰恰使刘庄的人们怀疑起自己,害怕起自己。晚上一家一家早早地就闩门闭户,这让小本不理解的同时生出一丝悲哀。
其实小本回来的目的并非完全不能实现,尽管他的想法在如今的现实中异乎寻常,不那么符合常规,但在小本的心灵深处,这种异乎寻常的愿望却每时每刻都在迫使他必须要去努力,必须要去完成。这种想法不是现在才有的,是他在曾经走出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有了,所以他被赶出村后,所做的一切也正是在为这个目标所努力的。
小本第一个看望的是民的家。
小本曾经在民的家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民的父亲当时是一个木匠,小本摔下山沟的时候,刚好民的父亲从那条山沟的岸上走。民的父亲每次从这条山路上走时,都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可是那天他走过这条沟时总是疑心身后有脚步声,他自觉不自觉地扭头去看身后,于是他就叫几声给自己壮胆,可声音一停下来,那种跟随的脚步声就又响起来。民的父亲开始骂,可深山沟里什么也没有呀,他把自己身上的家具敲得叮叮当当响,一边敲一边喊唱。
小本也正是这时候从一种似梦似幻的昏迷境地中醒过来。小本醒过来也正是民的父亲在高声唱的时候,所以小本听见路上有人在走,他活下去的愿望在这一时刻特别强烈,可小本的腿却不能动,就开始拼命地叫喊。民的父亲这时才真正听出来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决定要下去看个究竟,是人是鬼也就这么一回事,人该死时谁也阻挡不了,如果命大的话,就是刀搁到脖子上也死不了。
民的父亲把小本抱上来后,心里突然有一种安全感。事后,民的父亲对人讲起救小本时,末了他总要说,这孩子可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地方,说不定将来会有出息的。村上人就笑他是不是把小本看得太重了。他不就是一个小讨饭的,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嘛!民的父亲这时候一脸严肃地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哪,有时候可是看不透呀,朱元璋他不就是……就这样小本被民的父亲救回到刘庄。
于是小本就成了村上第一个没父没母的孤儿。
小本想,无论如何我得先去民的父亲家看看,如果没有民的父亲救了自己,自己坟上的草恐怕早已几枯几荣了。
小本走进民的父亲家的时候,才知道民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民问,你是谁,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小本说,我是小本呀!
民看看四周说,你快走,我不认识小本大本的。说着就要关门。
小本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刘庄住了那么多年,如今民竟说他不认识自己,还是村上人故意不认自己呢?小本从民的父亲家走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就不该回来?还是自己不应该把人情看得那么重?如今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一个像我小本一样还会记着人间恩情的人?我小本之所以没有忘记刘庄人的好处也正是从民的父亲开始的。小本之所以发财之后还会记着刘庄人对他的好处也正是从民的父亲救起他那一刻开始的,可如今民的父亲不在了,民也认不出自己了,我小本为什么就没有对他解释一下说我就是小本呢,就是他父亲曾经救起的那个讨饭的呢?
小本走在刘庄的村路上。
小本走在刘庄村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见,这确实让小本心里生出好多谜团和困惑。小本坐在村中那块石头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村上的人都有恩于自己,可如今回来了却没有一家愿意接纳他。小本想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二豪,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二豪家看看呢?二豪在那个时候可是小本唯一的朋友,也正是二豪才使小本有生存下去的勇气,产生活下去的信念,使小本在刘庄有时候像人一样地活着,正是二豪才使小本能和他一起去学校读书,才使他走出去之后有了立足之地。小本猛然想起,二豪的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奶奶吗?也许二豪的奶奶已经好了,可我无论如何也得表示感谢呀!
小本走在村里的巷道上,他似乎又感觉到一群小孩子在自己的背后扔泥巴扔石子。那个时候,小本经常被人欺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敢多言声的,因为没有人会呵护他,所以时间一长小本就成了一只见猫的老鼠,他在村里的巷道上也只敢走在边上,也从没有在伙伴们中间放开声说过话。往往同学们把石子和沙子往他身上扔时,二豪就会阻止。小本此后总把二豪当作一堵挡风墙,只有二豪在场的时候,小本才肯和大家玩一会儿,二豪不在的时候,小本就一个人坐在现在这块石头上,每天小本总是坐在这块石头上盼着二豪从学校回来。哪天天要是黑定了,二豪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小本就会一直坐下去。
那天天上正飘着毛毛细雨,头发上好像结着一层白白的霜。二豪又见小本坐在村中的那块石头上,便问,小本你想上学吗?
小本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上学。
二豪说,如果你想上的话,就跟我一起去。咱俩就挤一起,老师要问你时,你就大哭,你就哭着说,你是孤儿,你也想上学。
小本怎么也没想到二豪的决定会改变自己的一生。如果没有二豪当时的主意,小本永远不可能踏进学校的门槛。他也只能和村上的其他孩子一样在地里刨食。
小本在村中的这块石头上坐了好久,想该不该去对二豪说一声,他小本回来是报恩的,并不是向谁讨债的。小本原以为自己能够体体面面地回来,应该把这一切归于村上人们对他的养育之恩,万没料到自己的回来会使村上的人对自己的误解这么深。如果知道自己的回来会给村人们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自己又何必要千里迢迢赶回来呢!小本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是二豪也和其他村人一样对自己呢?又该怎么办?
二豪没在家。
二豪的女人站在大门口说,二豪现在很忙。
小本问二豪如今忙些啥。
二豪的女人说,你是公安局的还是清查户口的?俺二豪忙与不忙与你有啥相干?你是谁呀?
女人的一句话把小本噎得无话可说。小本咽了几下唾沫,而后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二豪过去的一个朋友,我叫小本。
二豪的女人一脸的惊诧。朋友?我怎么就没有听二豪提过呢?二豪曾经把他的朋友一个一个给我介绍过的,可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的。
小本不明白二豪的女人指自己和其他的朋友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但小本知道二豪的女人可能也和村上人一样对自己产生了误解。
小本问,二豪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二豪的女人说,那可说不准,有时十天半月,有时仨月俩月的,这都是常事。
小本还是站在门外问,那他奶奶呢?
二豪的女人抬起头问,他奶奶?谁的奶奶?
小本说,二豪的奶奶。
二豪的女人说,她呀,早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小本说,什么时候不在的?
二豪女人没再接话,她把门关得让小本的心瞬间掉进了冰窖。小本一直把二豪的小楼看得两眼发酸,也没有明白二豪今天晚上到底是不是在家。他和众乡亲一样也是不想见自己,还是真的没在家?
小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顺着村中的小道就这么走走停停。走到村西头时,他依稀看见了一束亮光。那不是方大嫂的屋吗?那时候方大嫂曾经把自己当亲生儿子看待,自己为什么会一时记不起来呢?
小本慢慢地向那束亮光走去。
那是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夜,小本觉得自己的嗓子像卡住了什么似的突然出不来气儿,一瞬间脸憋得发紫。那时候小本已经初中毕业,在队上已经能够自己挣工分,队长可怜他让他去护青,那可是个轻松的差事,所以小本那时候也特别负责。小本后来每每想起那件事,他都把自己能死里逃生一半归于方大嫂,一半归于自己的命大。
小本直到天黑定后才从地里回来,刚过了河沟,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不舒服。他狠劲地咽了几口唾沫,那种卡的感觉更加厉害。小本就放开声哭,小本已经养成了哭的毛病。因为小本知道为了好好活下去,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有哭声才有可能让村人们来救自己。所以小本一有毛病就会哭。他知道自己虽然在刘庄是一个孤儿,但自己无论轮到谁家吃饭,谁家都会把自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对待。小本知道全村人虽然都讨厌他,但谁也没想着要把小本害死,所以他刚过了小河沟,就开始哭。方大嫂正在河边洗红薯,听见后丢下筐跑过来问,小本就用手比画着自己喉咙被卡住了。方大嫂拉起小本往她家里赶。
方大嫂问,你是吃什么东西了?
小本急得两只手一个劲地挠脖子,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方大嫂说,你过去这样疼过吗?方大嫂见小本依然还在脖子上比画。
方大嫂又说,你若过去有这毛病,你就点点头。
小本点点头。
方大嫂就把一盏灯照着小本的喉咙看了又看。
小本这时候的呼吸已经紧张,已经哭不出声。
方大嫂就去厨房的菜缸里舀了半碗酸菜水,逼着小本喝下去。小本直到今天还记得那酸菜水的味道,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喝的水。小本死活不喝,方大嫂就拧他的耳朵,一边拧一边吵他,你要是不喝下,立马会送你命的。小本只好一闭眼喝完了。方大嫂就又把自己的香油瓶子掂出来,用筷子沾了油在小本喉咙处擦呀擦呀,直到小本在方大嫂怀里睡着。小本醒来后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可是方大嫂的红薯箩筐早已顺着河水漂走了。为此事,小本好长时间心里都有愧,他一直不敢再见到方大嫂,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方大嫂处睡着了。可方大嫂说,也正是你的睡着才使你的嗓子好得那么快。小本就在心里永远地记下了方大嫂的好。
可是后来有一件事小本却惹得方大嫂哭了一场,此后再也没有理他。
小本在二十多年后还后悔那天不该那样做。
那天,一群猪又跑到地里吃麦苗,小本就想着生啥法子治治这群猪,小本没想到这群猪中会有方大嫂家的猪。因为这群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到地里了。已是开春,麦苗早已返青,如果再这样让猪吃下去,那今年的收成肯定会成问题。小本的思想认识从一开始就站在很高的高度,所以那天小本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村里人对他们自己的猪有一个高度的警惕性。小本就拿着喇叭筒在村里走着叫喊,让每家每户都把自己的猪圈好,否则他就不客气了。至于小本怎么样不客气,村里人谁也没有多虑谁也没有多想,还是把小本的走喊当作儿戏嘲笑一番。
有人就问,小本是不是有人又欺负你了?
小本说,没有,这群猪里有没有你家的猪?
有人问,有又怎么了?
小本说,我要用毒药药了。
有人说,你小本是不是过够几天好日子了?你想没想过,你吃了百家饭,穿了百家衣,如今长大成人了,你就想害大家的猪?
小本蹲在地头看着这一群猪,心里很是矛盾。小本想了又想,一个人嘟哝说,我也正是吃了百家饭穿了百家衣,才应该为百家人着想。今年不护好麦,麦天大家吃什么?
方大嫂扛着锄头走过来问,小本,嗓子还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