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普通的天气,二钟和黑子家大哥一起去伐西河湾的杨树,干了一阵,两个人都觉得渴了,便坐在河岸上休息,鱼成群地在他们脚下游来游去,这时的二钟没有多想就跳下去想逮几条,大哥说,我这儿有一根导火线,你回去找根雷管,咱们崩它一炮,美美地吃一顿。二钟没犹豫就撒开腿往村里跑。火没有引着,二钟要去看,大哥说别去别去。二钟说,肯定瞎火了。说着跨前一步,也就在他扑过去的一刻,雷管响了,雷管响的同时,二钟也在烟雾弥漫中失去了知觉。二钟的一只手再也找不回来了。未婚妻也离开他走了。二钟哭过几天后,就卷起铺盖进了山。这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癸嫂叹口气说,三十多年呀!他一个人在山上的日子是不好熬呀!
他就没有想着下山寻个媳妇,过个安生日子?
想是想过,可一想到自己的手,就不想连累别人。
我在二钟的小窝棚里走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他长久住下去的迹象,除了一个简单的锅灶外,也就是被褥和日用的东西。
癸嫂说,就这些也是我给他送上来的。
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和今天的天气差不多,二钟早早地吃过饭关上柴棚。他把一只油灯旋到最大限度也没有驱除掉心中的恐惧,雷声在头顶上不住地炸,一个接一个,二钟把小狗抱在怀里,身上一阵一阵地发颤,嘴却哼起了四句扬调,哼着哼着他不敢出声了。他感到一阵一阵地山摇地动,他的小柴棚也一起晃动着,他把头缩在单子里,然后把耳朵也捂起来。可这一切都不管用,那吼叫声仍在一步逼近一步,山摇地动仍在继续。
二钟把灯熄了。
熄了灯的二钟想,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反正咋着都是个死,真要是山豹子来了,我不是还有一杆枪吗?二钟想了想翻身起来摸过枪堵在了柴棚门口。小狗还在不停地叫着,二钟一脚踢翻地上的小狗,再一脚,踩得小狗再也无声了。
雷声响着响着过去了,山像洗过一样又出现了一轮月,二钟透过柴棚的缝隙往外看,妈呀,果真是一只豹子。二钟的两腿虽然在打战,但他却把枪架在了肩上,枪响了,豹子却更加疯狂了,二钟再次扳动枪栓时,豹子吼叫着逃走了。
二钟坐在地上好久也没有站起来。
第二天,二钟打开门一看,柴棚后墙角的石头已经被扒开了,差一点他二钟就要葬在豹子口中。
癸嫂说着指给我看屋后的那块石,然后抱了柴,坐下烧茶水。
癸嫂接着又讲,村上人知道了,都来山上看,那天我也来了。大家先是劝二钟下山,看他执意不下山,大家才又帮着二钟再次把他的窝棚修整好,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说着话,二钟回来了。
二钟见到我先是一愣,继尔笑笑说,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客人呢?没想到是你呀黑妞,几时回来的?
回来好多天了。
你咋知道我在这山上?
我说,是癸嫂说的,小时候上学时我不也是经常跟着你们屁股后面来这儿玩的。
二钟说,你看看,多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你如今成了城里人,而我算什么?
我笑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为大家无偿看山,我听村长说,你还给村里义务培育树苗,并且先后把几架山植满。我真的该向你学呢,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整天无所事事。
癸嫂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好,然后又收拾起脏衣服包好后说,我先走了,黑妞,你再和他聊一会儿,说不定他的事还能感动你呢,你要是能把他也写到你的书里,我请你下馆子。
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在他家里喝上你们一杯喜酒的话,那比我吃什么都有味。
癸嫂笑着走了。
癸嫂走后我问二钟,你就没有想着下山娶了癸嫂?
二钟说,癸嫂是个好人,我不能辱了她的名声。
可癸嫂她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我不能对不起秋癸。二钟说完再也没话,坐下开始做饭。我说今天上午我也不走了,你多加一瓢水。
二钟又是一愣,随后就笑笑说,黑妞呀,你看我这窝棚,哪容得下你这城里人?
你要是不想让我在你这儿吃,我也不再勉强。说着我就要起身走。
二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二钟没有再说什么,就去门外弄菜。我帮他摘洗,然后坐下烧火。我问,二钟哥,这么多年在这山上你就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危险?二钟把葱洗净放在柴板上切,然后说,习惯了。二钟指了指对面的那座山给我看。我说我知道,那是咱刘庄最高的一座山叫雷劈崖。咱村谁也没有上去过那山。
二钟说,我上去过,那是刚刚实行了责任制的第三年,集体的山差不多都分了,我没事可做,就想到了死,刘衡又收回了一部分山让我管着,要不是癸嫂天天来山上劝我,说不定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你想想,人要是活着整日没个事做,那还真不如死了好,后来听说从洛阳栾川那边来了一大群年轻人,他们在雷劈崖下面把村里的棉树(杜仲树)偷砍了好几车,就因为咱村没有人去过,没有人敢去那地方,外乡人才敢来偷。
那天一大早天晴得好好的,我腰里别了一把刀,手里拿着那杆枪,一个人去闯雷劈崖。谁知刚刚走到模糊沟就下起了暴雨,山高坡陡,一阵风把我刮到了崖边儿,那掉下去可是没命了。我凭着本能倒滚过来,钻进一块大石下,这时候雷鸣电闪,我想,再怎么也不能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更何况自己来这雷劈崖是干什么的,事情还没有办成却死得不明不白,那叫啥话,我咬咬牙,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说,不能死,你死了,谁能知道这雷劈崖有人偷砍棉树呢!
我趔趔趄趄地爬过大石底,没想到面前出现了一大群山浑子(黄狼)向我围来,我左转右转好不容易才背靠着一棵大树,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树,这才有时间有机会数了数,共八只,我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认定哪个是山浑子的“首领”,便瞄准一枪打死了它,这样一来,余下的七只抬起“首领”急急地逃走了。我这才跳下树,拧干自己的衣服,我望着蓝蓝的天,突然觉得,这日子让雨水冲洗之后,活着格外贵重,才觉得先前死的想法实在可笑。
那时候你就没有觉得怕吗?
说实在话,心里是有些害怕,不过怕有什么用,只有想尽办法逃出一条活命才是主要的。
这么多年,你看山,村上给你过报酬吗?
啥报酬?我一个人要钱有啥用呢?能看山说明我还有点用处,不至于让人小瞧我。
癸嫂对你那么好,你就没有想着娶她?
她家女儿海棠不愿意。再说了我和秋癸又是多年的朋友,他人不在了,我哪能……
我听癸嫂说,忙时,你总是帮她干些地里活。
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只是觉得没了秋癸,家里缺了男人,也怪难的,早几天你也知道她要不是为了女儿上学,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后来我知道了,就劝她不要再做傻事了,以后再难咬咬牙就会过去的,我听癸嫂说,那天还多亏了你和刘衡去镇上找人说情,要不然还不知道她要关到什么时候呢!
饭好了,二钟给我舀了一大碗。刚刚端起碗,村长刘衡来了。
村长进了柴棚就嚷,我说咋着就寻不着黑妞,原来你是躲进这山里来了。扭身对二钟说,放下碗,走,跟我下山去村里一趟。
二钟说,做啥?
村长说,县里今天来人了,说是你几十年看山不要一分钱报酬,要宣传你哩!
二钟很不情愿地说,你村长就不会让我清净清净,我看山是我自愿,是我想看,并不是想让人宣传哩,我也没恁高觉悟。
二钟说完,给村长让了一个凳子,然后一个人端着碗蹲在灶前吃起来。
刘衡有些尴尬。
我说,二钟哥,要不这样吧,你就下山去一趟,咱就不是为了宣传,也应该有个礼貌,要不你让刘衡大叔咋给人家回话呀?
不去。二钟还是硬邦邦的一句,继续埋着头吃饭。
村长刘衡给我递了个眼色,然后走了出去。我这才小声说,二钟哥,你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不管他们是弄啥的。
那些人都是我黑妞的同事呀!我们同在一个机关里混事,就算今天我求你,也得给我黑妞个面子吧,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事。
你说他们是你的同事?
那可都是管我的领导,你不去,等于是我不让你去,你让我黑妞以后回去咋个见他们呢?你就看在我黑妞的面上也应该跟着他们下山一趟。
二钟饭吃完把碗往锅里一丢,说,走,走,反正我也没啥说的,那风光的事我二钟也不稀罕,今天我可是为了你黑妞才下山一趟。
村长悄悄告诉我说,二钟这几十年一个人在山上育了十几万棵沙松和刺柏,都一棵一棵移栽在山上,还嫁接了几十万棵板栗,咱那板栗基地的树种也都是他给提供的。他不让告诉任何人,他说,要是让人知道了,怕偷。
你去看过吗?
看过。村长刘衡指了指雷劈崖下的模糊沟说,就在那一带,现在有的已经有碗口那么粗了。
二钟说,大叔,我说过不让你告诉任何人,你咋个还要说出去呢?
村长刘衡说,黑妞又不是外人,她不是整天想要搜集素材,你这么大的事还能不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