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 阴天转中雨 无风 空气低沉
听完村长刘衡的述说,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这才和他坐车一起向镇里赶。谁知半路又下起了雨,越来越大,没有停歇的意思。村长刘衡说,这下可怎么办?就是我们赶到镇上恐怕也不好找人了。
我说,就是找着人,恐怕派出所也不一定能说通呀,你想想,如今办什么事,能是一两句好话说说就算了?那得物质做基础才行。
到镇上时雨已经小多了,街上像水洗过一样让人一阵清爽。村长刘衡说,我们先去派出所看看情况,然后再去镇子上?
派出所偌大个院子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寻着个值班的,正在睡觉。我们喊醒他,他睁着睡眼嘟哝说,下雨天也不让人安生,你们找谁?
我们是刘庄的,我是村长叫刘衡,昨天我们村里出了点儿事儿,我想见见她,一个叫癸嫂的女人。
值班人把村长刘衡看了又看,极不情愿地起身向后院走去。
癸嫂一见我和村长刘衡来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地落泪。我说,别难过,人都有灾难的时候,我们会想办法的。
村长刘衡说,你咋个就浑呀,你就没想想,拉人家牛是要犯法的呀!
可是,这牛也有我家的份呀!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我也不会这么撕破脸皮去和他们争的!村长你是知道的,秋癸活着时,也给过他大哥钱让买牛,可如今,秋癸不在了,他弟兄们合伙昧着良心,都想着撵我走,撵我带着孩子离开咱刘庄。你想想,我能咽下这口气?
可是你这样做只能给自己惹麻烦的。你看看,本来很简单的事,如果你给我说一声,我不就帮你解决了,这下可好,事闹这么大你却要我大老远地来找人,让黑妞也跟着跑。
癸嫂再也不吭声了,只一个劲地掉眼泪。
刘衡说,你先在这儿待着,我和黑妞去找个人说说,看看能不能先让你出来,要不两个娃咋办?癸嫂点头应着。
可我们真正要走时,癸嫂却拉着村长刘衡说,回去可别对两个孩子讲我在这儿,要不他们会感到丢人的。
癸嫂嫁给秋癸在一个亮丽的早晨,后来又生下了女儿海棠。
海棠出生后,两口子高兴得整日乐不可支,就一门心思想着把日子过好。秋癸和癸嫂一商量,就去镇上领取了独生子女证。这在当时的后山几个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都争着把秋癸作为教育的典范。村长刘衡也总是把秋癸的做法在村里会上一次次表扬。那些日子,秋癸和癸嫂出进总是笑。为此,邻居家的任寡妇骂她是翘尾巴鸡。
癸嫂笑笑没有说话。
那天,癸嫂刚刚从地里回到家,一碗凉水还没来得及喝完,却听见一阵猪叫声,癸嫂听得出是自家的猪。她把小海棠往凳子上一放就往门外走。癸嫂一走出去,就望见了任寡妇手里掂着个锨还在一个劲地撵猪。边撵边骂,谁个不要脸的,断子绝孙了养个猪也不圈,净来吃俺家的猪食。
听到那个断子绝孙的话语时,癸嫂本来一张说笑的脸,顿时变形了。在农村看来,是最听不得这句要命的骂话。癸嫂一个箭步蹿到门外说,那猪是我家的,它吃了你啥我赔你,你咋个就骂俺断子绝孙呢?
任寡妇当然也不示弱,她把锨往面前一横说,谁骂你了,我骂谁的猪吃了我家的猪食儿。
癸嫂说,我就是断子绝孙也比你生一个“憨不能”强。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秋癸回来了,秋癸一回来忙把癸嫂拉回屋去,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但风波过后秋癸和癸嫂有了心病,他们不得不思索着任寡妇的那句话。
──是不是要一个儿子?
就这样两口子深思熟虑之后向村上递交了申请书。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并且在山区是允许生二胎的。就这样,秋癸的决定很快批复下来。而癸嫂也很快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叫海福。
癸嫂天天抱着儿子在门前转悠,她看见任寡妇从面前过时,总是哼一句梆子,然后对着海福说话,福呀,你可别学有的人,光知道长身子不知道长脑子,你呀长大了,好好上学,我和你爹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供你上大学。任寡妇一过去,癸嫂就把嘴巴噘起来,然后哼一声进屋。这样时间一长,任寡妇一见癸嫂就躲着。
我和村长刘衡赶到镇上刚好碰到了镇长王元贵。
其实我和王元贵并不太熟,但很早都知道他是亚山镇的镇长。一见面,王镇长就热呵呵地握着手,又是让座又是倒水。村长刘衡也趁势上前说,这是咱刘庄的黑妞,如今是作家……
王镇长手一挥说,我怎么会不清楚呢?她是名人,我们这些在行政上混的人,谁个儿不知道?可她并不认识我们。你不知道,我上中学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写了厚厚一本子诗歌,那时候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当个作家,也写一本厚厚的书让人去读。可是后来我却步入了仕途。哎,我一直想认识你,可总没这个机会,今儿个说啥也要留你吃顿饭……
村长刘衡忙接了王镇长的话说,王镇长,我们今天来可是有要紧事让你帮帮忙。黑妞家里也有事,是我硬把她拉来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改天再办能晚了?王镇长说着伸手打电话,让办公室去安排饭局。
我这才有机会说话。我说,王镇长的情我们心领了,改天我要专程来拜访你的。
王镇长只好对村长刘衡说,就你一贯小题大做。说,啥事?
村长刘衡说,昨晚上我村有人偷拉了牛,让派出所抓起来了,如今还在后院关着呢!
这有什么关紧,偷拉牛关她两天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本来这件事不应该发展到这一地步,可如今却惹下了麻烦。
你刘衡啥时说话也藏头露尾的,你就直说,到底是为什么事?
日头依旧不温不火地照着。
秋癸望着自家的几亩地,头上却不住地淌着汗水。
他是有些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没有牛,地还不照样荒着。他曾经找过大哥,可大哥说,牛已经卖了,眼下也正急着呢。秋癸说,要不和我二哥商量商量咱们合伙先买一头,等秋种上后再说,一家买一头也摊不起的。
大哥说,说的在理,回头我再给老二说说。
就这样,弟兄三个合伙买了一头牛。
大哥说,三儿,你总是忙,孩子又小,老二呢也总是出外跑生意,这牛也就不再麻烦你俩喂了,我替你们揽着,啥时需要活儿的时候你们就牵过去。作为大哥,这话也只有说到这份上,秋癸还能说什么。他回家对癸嫂一说,两个人都很感激大哥。
秋收罢,秋癸要出门打工,可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不知道干什么好。谁知两人正愁的时候,二豪从北方回来了。二豪说,你若想干活,那不多的是,就是没有技术的活,都是要出力的。
秋癸说,只要能给娃们赚个学费就行,出点力怕啥,力气不值钱,歇歇还会回来的。
二豪说,真要是想赚大钱也只有下煤窑,一天二三百块钱的都有,不过那可是又脏又累,时刻都有生命危险。
秋癸说,脏累咱不怕,只要能给娃们赚个学费就行。
二豪说,你真的想去,平顶山煤矿上我认识个人听说是班长,前年我在河北跑药材生意时认识的,他现在又回去上班了,只要给他说一声,我想没问题。
秋癸说,行,中,只要能给娃们赚个学费就行。
癸嫂说,你看看你,就会说这么一句话,听说下煤窑危险,要不想想咱干个别的?
二豪说,别的活也有,建筑队帮个工也行,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元的,要不你去来栓那儿干?
秋癸说,那不解渴,我想你还是给你那个朋友说说,我去下煤窑。
就这样,秋癸在那年冬日的早晨,和二豪一起向村外走去。秋癸的美好前景是一沓沓钱摆在癸嫂的面前让她大吃一惊,是海棠和海福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同学的艳羡中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谁都可能有旦夕祸福。他秋癸也不例外。
矿上通知癸嫂去的那天,只说是秋癸生病,让她去看看,可癸嫂一到工地,只见秋癸静静地躺着,一脸的平静。癸嫂哭了一阵,就让人把秋癸送回来。从此,癸嫂再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秋癸就是为两个孩子挣学费而死的,她不能断了两个孩子的前途。
海棠哭着说,我不上学了,要是我早些日子不上,爹他也不会为此而死掉的。
癸嫂一个耳光打过去然后抱着女儿哭着说,以后别再说这种话,咱就是争口气让人看看,没有了男人没有了爹是不是能过下去。
埋葬秋癸后大哥坐了一会儿,临走时说,以后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说,大哥我能帮的会尽量帮。
癸嫂感动得又哭了半天。
眨眼就到了收麦季节,恰恰癸嫂扭伤了脚脖子。她拄着拐棍一块地一块地里走了走,看了看,眼看麦熟透了,就是没法动镰,脚仍然不好。她恨这脚伤得也不是时候,可着急有什么用?
海棠要请假从镇上中学回来,癸嫂眼一愣说,别说这话,好好用心。癸嫂这天早晨起来别着镰刀拄着拐杖下地了。她到地里一看,海棠并没去上学,倒是一群学生割下了一大片。癸嫂站在地头半天没有说出话,她望着一大片站着的麦个子,心里又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海棠能帮衬她一把了,日子会慢慢地好起来的。忧愁的是这么一大片麦子怎样才能拉回家呢?她就拐到了大哥家。
大哥一家正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