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 阴天转中雨 无风 空气低沉
这天刚刚吃过早饭,我和母亲正在说话,刘衡急急地跑来,拉我进了屋,小声说,你认识不认识镇上的人?我想了想,那个副乡长不是和丈夫是同学吗?闲时他们总在一起胡侃。我问,怎么了?
村长刘衡拉起我就走,走到门口时对母亲说,中午别等黑妞吃饭,我们出去办点事,可能回来晚些。他看母亲带有猜疑的目光,村长刘衡忙又说,老嫂子,你放心,我不会把黑妞弄丢的。说着拉起我就往门外走。母亲在后面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刘衡说,回来再给你细说。
就这样,我被村长刘衡一口气扯到了村边,等车的间隙他才小声说,你知道癸嫂吗?
我点点头。
他焦急地说,她昨天晚上出事了。
我的心猛一惊,脸色也难看起来。村长刘衡忙说,其实事儿也不算大,但得费口舌。
可我能帮上什么呢?
村长刘衡说,你去镇上托个熟人给派出所求个情,我再作个担保,先把人放出来,要不俩孩子咋办?
我犹豫了。
村长刘衡说,黑妞呀,你是不是怕了?要是怕你就先回去,大叔我一个人去。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癸嫂她是不是真的……
这种事在咱农村多得很,更何况她没了男人,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容易吗?
说着话,良子从我们跟前走过,先是盯着我看,然后扭回头一迭声地问了几句,你是谁?你是谁?村长刘衡说,良子,你不记得了?她是黑妞呀!良子又重复了几遍,黑妞……黑妞……我咋就记不起来呢?嘟哝着拉起身边的女人向村里走去。
良子走过去后,村长刘衡说,咱村啥人都有。你看看,像良子这样的人,你说他神经病吧,他什么都会干,并且干得很好,现在在县城里还开了个电器修理门市,你说他不神经吧,他不是把阿花活活地给折磨死了。
阿花嫁给良子时,村上人谁都觉得他和阿花很般配,也正是这样一个男人却让阿花的内心百孔千疮,支离破碎。尽管阿花对自己的男人一百个不满意,但她不敢随便对村里人说些什么,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良子是一个非常通晓事理的男人,所以无论阿花怎样委屈怎样哭诉,村人们从不相信她的话,这就决定了阿花后来不明不白的死亡和死亡后的种种猜测。
听说良子落地的时候,他的母亲执意不让他活下来,她说,如果他要是活了,那我就去死。良子被他的奶奶包起来后,第二天良子的母亲真的就去世了。
良子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在奶奶的呵护中他总有一种惊讶和恐惧。虽然奶奶的疼爱使他破败的心里不断地长出一丝丝绿色的新意,但他从来没有间断过怀疑自己身后隐匿着的危机。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一切和其他人的一切无法对比。父亲曾经怀疑良子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几次回来还是想把良子接走。奶奶不同意,奶奶一双带寒气的眼睛正潜伏着空落,好多人都怀疑良子母亲的死,是因为父亲在外地养有女人,也有人说良子的出生给她带来了耻辱,可这种事情谁也不好去追究。
良子就在奶奶拉棍声中读到了初中,他认识了一个叫娟的女孩。这女孩的父亲是这所中学的校长,娟总是拿一些好吃的让良子吃。良子感激这女孩,便写了一首长诗送给娟,谁知娟却把这首长诗让父亲看了。
这天良子从几十里外的中学往家赶,猛烈的阳光如同滂沱而来的白色雨柱耀眼闪烁,使得良子走在匆匆的人流中仿佛成了曝光过强的一张照片。
奶奶说,以后你再不好好念书,奶奶可是要走了,让你一个人去要饭吧!
良子说,我一直在好好念的。你看,这是我的考试成绩。说着良子就把成绩单掏给奶奶看。
奶奶手支着棍子说,念。
良子念后,奶奶说,以后不准再和那个叫娟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会毁了你的。
良子这才明白是有人对奶奶说了自己在学校的事情,良子发誓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良子的发誓并没有得到奶奶的放心,奶奶依旧像一条绳索一样在良子的道路上绕来绕去,这使良子感觉奶奶的目光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良子每前进一步或后退一步,都有奶奶的目光在窥视。奶奶对良子看管得很严,不让良子和任何人来往。良子开始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会这样无情地剥夺掉他的自由。
你和那个叫娟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来往?有一天,奶奶开门见山地指着良子的鼻子问。
没有。良子答应的声音就像他的一张脸一样苍白,少气无力。奶奶往往不看良子听声音就能猜透良子内心的想法。
奶奶把拐棍往良子面前一戳。
良子说,我……我只是帮她复习复习功课。
奶奶不关风的牙关不住话。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帮她复习?就你逞能?就你有材料?就你想成人精呀你?奶奶说着,拐棍已经在良子的头上划着美丽的弧线但没有落下来。
良子意识到和娟在一起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奶奶就那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良子永远也不能忘掉的话,不上了!
什么?不上了?良子有一种突然被人抽空了心的感觉,他不眨眼地望着奶奶,好半天没有明白奶奶刚才说的什么。
不上了,明天起你就别去学校了。良子看着奶奶的嘴一张一合,他突然想起了村口鸣叫的青蛙。他的耳边一直有青蛙的鸣叫声,那声音和奶奶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使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
太阳慢慢地移到了西边,在一种无聊的天空中放着无形无质的光芒,奶奶的形象随着太阳的光芒在良子的瞳孔里不断地变幻扩大,最后变成一只披着羊皮的老狼,良子突然意识到,羊就是羊,狼就是狼,羊无论再真挚的心也无法感动老狼的。奶奶的决定使蚂蚁般的他无法抗拒。
良子后悔自己不该把一件很严肃的事看得过于简单了。可良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奶奶说,今天,你就给我出工,一天也能挣几个工分。良子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了。他把书包往地下一摔大哭起来。良子也说不出自己的这种复杂的心理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良子后来不哭了,索性坐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正是良子这一口气的呼出,他才感觉轰然一声解除了身体里面的滞重和负担,随后良子的大脑出现一片空白。
后来良子的大脑总是出现这样的空白。
没多久良子就和阿花结婚了。
结婚后的良子总是找阿花的毛病。他依旧整天在家里倒腾这个倒腾那个,就是不出工。可奇怪的是良子心灵手巧,看什么会什么。时间久了,村上人都知道良子会修理个收音机电视机什么的,就都找他,良子从不拒绝。这让村上的女人们都把良子作为自己男人的楷模。但良子只要在家,他可以当着奶奶的面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地在院中捉虱子,然后把虱子放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观看,一看就是一大晌。有时甚至当着奶奶的面要阿花和他做爱,阿花要是不从,他便把灶房里可以吃的东西通通扔进猪圈喂猪。有一个时期阿花和奶奶受不了,两人整日抹眼泪。
承包田荒了。
良子觉得这不是他的错。良子从心底有一种压力和凌辱感。这种压力和凌辱感从什么时候开始,良子一时想不起,但他总是觉得这种压力和凌辱感才造成他长期的精神紧张和痛苦。在他的知识领域里找不到对内心这种压力情感的宣泄。
当阿花对良子说田地荒芜了时,良子眨了眨眼问,这种事你也值得和我说?难道田地荒了也是我的责任?良子就不再去管阿花的眼泪,他把自己埋在电器里,在孤独的面对中,在与那些零件的装与卸之间,让自己的耻辱感一点一点地剥落掉。
阿花时常和奶奶一块儿去地里干活。
阿花见奶奶总是坐在地头叹气,阿花问,良子是不是精神有什么毛病?
奶奶半瘪的嘴张了张没吭声。
邻居明生从阿花身边走过时说,我刚才见良子和一个女人一起向村口走去。
一个女人?阿花的脑子里顿时麻了一下。
好像不是咱村的,好像是……
明生故意把话说得不明不白,他说着不明不白的话时眼瞟着阿花。
她叫娟。奶奶闭着眼嘟哝一句。
生子和阿花同时扭头去望奶奶。
奶奶说,她是叫娟。
阿花说,奶奶,你又胡说话。良子怎么可能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他不是好久都不出门了?
明生觉得尴尬,忙说,你们干活,我走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
阿花望着明生飘忽不定的身影和不明不白的话语,心里开始疙疙瘩瘩。阿花说,回家,咱看看他良子到底在干什么,地里活不干,家里活不干,却有心和女人混在一起。说着拉起奶奶就往村里赶。
阿花真正回到家,见良子依旧埋在那堆破烂儿里,他让那破烂的东西包围着自己,对阿花和奶奶的回来没有任何反应。阿花把锄头一扔说,刚才和谁一起去村口了?
奶奶说,和那个叫娟的女孩子,是吧?
良子说,我怎么会记不起来呢?
阿花说,你倒说清楚,谁叫娟。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呢?
奶奶说,她不是为了那首长诗吗?
良子说,对对对,是为那首长诗。可这有什么错?
阿花为这件事一直闷闷不乐。阿花就想着去问问明生。明生说,他那天真的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出去的,咱村好多人都见了,不信你去问问满子大妈还有秋癸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