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从走进刘庄后就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没有习惯去依赖别人,特别像昌子这样的男人,梅姨从心底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正是由于这种孤独的生活,她学会了认识自己,衡量自己,她同自己的一颗孤立无援的心结成了朋友。她时时告诫自己,反省自己,思考着这个社会对她不公正的待遇,她确信自己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邪恶才获此报应。梅姨思考之后悟出一些道理,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这个社会强加给自己一切过错。
梅姨什么话也没说,把从史永祥手里接过的钱财给大豪二豪存了上学的钱,又给婆母置下了百年之后的东西,这才在一个清晨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刘庄。
史永祥每打完一仗就要回家一趟,每次回来总要给梅姨留下点什么,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女儿。所以史永祥战死时,梅姨在史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史家觉得梅姨有晦气,是扫帚星,克男人,就想撵她走。
梅姨什么也没带,她清楚自己不可能丢下孩子,便在村西一处破窑里住下了。史家婆婆听说她不愿离开,就寻着族里的人生办法撵她走。
梅姨哪儿也不去,依然在一孔破窑里为儿女们做着针线。
史家有一个老表叫来福,他从小就在史家长大,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他同情梅姨,时不时帮梅姨干点地里活。女儿看着娘可怜,也从家里偷偷拿些吃的用的送到破窑里。开始梅姨不收,后来来福劝解得多了,看着女儿哭哭啼啼的样子梅姨才勉强收下。
一天夜里,梅姨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缓缓向破窑边走来,她害怕起来了。在这荒凉孤寂无人敢走近的村外,谁会来呢?这幽灵般的脚步声虽然是几乎听不见的,却一直是顽强地响着。梅姨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既无定向又无反抗的梦幻般的纷乱的感觉。她看不见走近的人是谁,但感到了来人的眼睛在不远处躲闪着,不时发出嘘唏声和叹息声。
门被踢开了,梅姨的眼睛被蒙上了布,来人不由分说地把她绑起来,抬起就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梅姨感觉头猛地炸开了,接下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在史家村待下去了,可她能往哪里去呢?
来福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嫂子,你不应该遭受这份罪。梅姨的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滴在潮湿的土地上。
来福说,你得想开些,人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梅姨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嫁人了,自己嫁给昌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守着个病恹恹的男人,谁知他却死了。嫁给史永祥可称得上恩爱,可他在家的日子自己都能数得出来。心里盼着和他白头到老,谁知他也撒手去了,连具尸体也没找到,只有一身旧军装和他生前获过的军章。梅姨想,我才二十八岁呀。
来福扶起梅姨说,我背你回去?
梅姨说,哪里是我的家呢?梅姨知道,自己和永祥结婚时,父母不同意和自己断了关系。如果回到那孔破窑里村里人能让我安生吗?
来福背起梅姨时却停下了。来福说,破窑今早让人给毁了,我们往哪儿去呢?
梅姨说,来福,你放下我,别让史家人看见给你带来灾祸。我已经这样子了,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我早就随永祥去了。
来福说,表嫂子,可别这样想,你不是经常说,天宽地宽屋宽不如人心宽,这时候你可要放宽心。
梅姨就不吭声了。
来福想了想又说,嫂子,要不这样,翻过西面那座大山就是我老家,咱们先去我家,等你身子骨养好了再生办法,我家只有一个老母亲。
梅姨开始说她哪儿也不去,要死就死在史家村。她要看着几个儿女长大成人。
来福说,何苦呢,你这么年轻,愿意守一辈子?再说了,以后的日子,村上的那些无赖能让你安生吗?你要是有什么好歹与史家也无关系了。
梅姨说,来福,你愿意娶我吗?
来福吓得后退,忙跪下说,万万使不得,来福就是有一百个胆也不敢碰一下你。
梅姨说,既然你不敢娶我你就走吧,我知道我落到这个地步是没人敢娶的。
来福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来福愿意侍候你一辈子,只要你不愿意,来福发誓永不碰你。
来福对梅姨特别好,这让梅姨有些感动,感动之余她又觉得欠着来福什么。他每天床前床后的侍候从不多看梅姨一眼,也不敢去碰梅姨一下,没几日,梅姨就能下床走动了。
这天晚上,来福给梅姨洗过伤后手没挪开,梅姨便捏住了。梅姨问,来福,你是不是嫌我下嫁两个男人,真的成了克主的贱人了?来福说,不不,我是觉得你身子贵重,来福是下人,不能伤了你。我答应过你,我愿意侍候你一辈子,我来福说到也能做到。
梅姨完全恢复后,开始帮来福妈做些针线,纺花织布什么活儿都干。时间一久,村上人都知道梅姨手巧,求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梅姨是不是来福女人?
来福妈说,是,咋能不是。
谁知过了两年,梅姨并没有什么变化,庄上人才怀疑起梅姨可能不是来福女人,要不两年了为什么就没给来福生下一男半女呢?这话来福妈说给了梅姨。
梅姨听了这话心里酸酸的,觉得对不起来福和他母亲,可自己一个女人家咋好强求呢?
后来“文化大革命”了,每次运动,她都是挨整的对象,每次挨整回来,来福都要替她治伤。梅姨总要躺在来福怀里大哭。梅姨是特务,史永祥是国民党,说不定现在还在台湾准备反攻大陆呢!梅姨拿出史永祥的遗物,但没人相信。
梅姨要不是特务,那她为什么不和来福睡觉呢?
梅姨躺在来福怀里哭着说,来福,你就应下吧,要不母亲死也不会瞑目的。来福妈可以说是为梅姨受惊吓而死的。来福妈一死,梅姨也病倒了,梅姨病了不能参加批斗会就让来福顶替。来福几次下来伤残严重,梅姨就精心护理。
当她发现来福一条腿没有知觉时她真的害怕了。她害怕再失去来福,害怕来福家真的绝了后,那她梅姨将真的成了千古罪人。
这天晚上,梅姨侍候来福躺下后自己去净了身子站在来福面前说,来福,咱今晚把话说清楚,两条路,一条我离开你家,是死是活与你无关,这样就不会给你带来灾难。另一条路,今晚咱就成亲,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家绝后,我良心上会不安的。
来福撑起身子说,使不得,说完递给她衣服。梅姨一把扯过衣服说,我要你立刻答应,要不我现在就走。说着就要去收拾东西。谁知来福一把扯过梅姨搂在了怀里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死去的表哥。
四周是夜色,暮霭、寂寥、奔腾放逐的骚乱,来福觉得身体中只有恐怖和疲惫,脚下只有一片空虚,没有立足的地方。他甚至想到梅姨离开自己之后,尸体会漂泊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的寒泉使来福一瞬间僵直,他的手拘挛,握着的似乎是一片空虚。怎么办呢?难道自己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只得顺其自然,任梅姨这一颗滚烫的心把自己击垮?
梅姨给来福生下女儿后,村上人渐渐地才对她少了些麻烦。
日子虽然苦些,好在来福的身子骨结实,每年还多多少少有余粮。梅姨给来福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后,来福在一次炸山洞时死了。梅姨才真的害怕了,难道自己命中注定真的是克男人?
在如火如荼的年代,三个孩子都因梅姨的历史问题没能被推荐上大学。梅姨在孩子们眼里也狰狞起来。女儿们十几岁就自己寻了婆家,都想远远地离开她。儿子也因她的政治关系没找来对象,整日里挂着个脸,十天半月不和她说一句话,好不容易提说了个对象,人家却让他把梅姨赶出家门才同意这门亲事。
梅姨来到来福坟上坐了半天,质问着自己,她仿佛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邃地坠入到一个晦暗的地窖里。眼泪没有,愁叹没有,家和孩子,一样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所有的就是一颗空洞的心。
梅姨在一个亮丽的早晨悄悄离开了。
梅姨回到史家,儿孙们也知道梅姨在外受了不少委屈便接纳了。梅姨谁也没跟,只让生产队分了一亩二分地自种自收,忙后倒也落个清闲,清闲下来,梅姨便做些娃们的小鞋小靴,纳些鞋垫子去集镇上卖,几年过去手里倒也积了几千块钱,梅姨把钱存在银行,每半年取一回利息,给儿孙们买些学习用品,就这样过了两年,谁知梅姨病了一场,一病就几个月,她把存在银行的钱取了治病了,这让两个儿子间闹了一场风波。
大孙女是大儿子生下的,大孙子是二儿子生下的。梅姨躺在床上,大孙子来要钱,说是学校让买复读机,收听英语,梅姨翻遍全身也没有凑够。梅姨说,奶奶实在没有钱了。大孙子就不高兴。大孙子头脚刚走,大孙女就来了,说是学校让买运动鞋参加比赛。梅姨说,奶奶实在没钱了,等奶奶病好后一定给你补上。就这样孙子孙女不高兴,接着俩儿媳先吵,吵着吵着就都对着梅姨吵。梅姨怎样解释也无济于事,末了她还是抱着病体离开了史家。
就这样梅姨又回到了刘庄。
梅姨知道在史家为钱的事闹得一团糟。她回到刘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豪二豪叫到跟前说,娘也没有多的给你们,这一千元是我这几年积下的,你们拿去分了,以后别再在钱上计较。娘只图在你们谁家有口饭吃,等到娘不能动时娘也不会拖累你们。
开始一段,大豪家和二豪家对梅姨倒还热情,梅姨呢,也就在大豪家住下了。谁知大豪什么也没学,倒学会了他爷爷的吃喝嫖赌,五百元钱连媳妇春兰的面都没让见,一个月没过去就完了。赌完了他就开始向梅姨要,梅姨只有叹气,每日里把做的那些猫呀狗的挎到集镇上卖,卖那俩钱儿子几分钟就玩完了。这天晚上,梅姨早早地吃过饭,跪在大豪面前哭着讲述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磨难,而大豪木讷地听完扭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扭头说,你明天就给我搬出去,在我们小时候,你丢下我们不管,老了你倒回来指望我们养你。
梅姨拎着包袱来到二豪家。二豪没在,出去做生意了。二豪媳妇说,娘你就住下吧,大哥不养你二豪还能不养你?
梅姨来到昌子的坟上坐了半日,思前想后才决定先去村敬老院住些日子,等二豪回来再说。那时村长还是大举爷。
村长说,你回来了住几日可以,但要是让敬老院养你,你还不够条件,你想想,你已嫁过三处,几十年前已经离开刘庄了,再说了,你有那么多儿女,我咋个收你?要是收下你,村上那么多老人我都得收。你还是等等吧!
这次梅姨才真的觉得生命走到了尽头,自己一生是嫁过三个男人,是生养过这么一大群儿女,可如今却没有一个愿意接纳自己,自己一生为儿女们活着,为他们操心受罪,盼望他们每一个活得像个人样,可真正像个人样时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
梅姨再次来到昌子的坟上,开始感到一种透心的孤独,只好回到了几十年没回过的娘家,她去父母坟上烧了纸哭了半天,才对兄弟说了眼下的处境。弟弟开始没吭声,后来就劝她住些日子,以后的事再说。开始侄儿们还热情,半年没有过就开始撵她。弟弟便和她商量,要不在村西搭间草棚先住下?梅姨二话没说,拎起包袱就走,从此再也没有登过娘家的门。
梅姨又回到了刘庄。她白天在村里学校里捡拾些破烂儿,晚上栖居在敬老院里。日子久了,梅姨手里倒又积下几百块钱,她托人买了草和泥,在村边的路口搭了间窝棚,她才觉得自己有了真正的家。梅姨白天在自己的窝棚前设个小茶摊,三分不值二分地收俩钱,方便了路人自己倒也赚了个活钱,晚上在灯下做些针线。就这样过了几年光景,梅姨又积下了一万多元钱。梅姨这次无牵无挂,她想,自己孤身一人要这么多钱干啥,死了留给儿孙们也是惹是生非的,不如给村上那些苦命的娃子们抵个学费。
梅姨把这个想法给学校说了,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学校就把这笔钱设了个“梅姨救助基金会”。
也该梅姨时来运转。恰好这天,县里组织一群记者去宝天曼采风,路过时就有人要喝水,车就停下来。一位女记者闲着无事就多问了几句,梅姨对答如流并且古诗不断涌出。女记者来了兴趣,便刨根问底把梅姨的事全摸清了,并且照了相,梅姨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她说啥也不收茶钱。
后来梅姨的日子就静不下。这报社那刊物这电视台那电台接连不断,更让梅姨静不下的是儿女们也来,包括史家的和来福家的都来,送来好吃的好喝的,梅姨一概不收,后来又要接梅姨去住,也遭到了梅姨的拒绝。没多久,梅姨听说,原来是那一群记者联名把她的儿女们告了,官司打赢时,梅姨却得病死了。
方圆人都说梅姨死得光彩,一生活得值。
大豪难道就是想要回她母亲生前“救助基金会”的那笔钱才找你的?我望着一群学生慢慢地离去,才扭头问村长刘衡。
村长刘衡说,你说有些事怪不怪,同是一个母亲生下的儿子,大豪咋就那么不争气,整日吃喝嫖赌,一宗正经事也没干过。而二豪呢,活脱脱像梅姨,学啥啥懂,村上第一个走出家门做生意的,后来还带动了来栓、豹子、老才以及死去的秋癸。这不,几年过去了,屋里小楼也起了,这又嫌赚钱少,和人合伙去马山街上做药材生意。为洞矿的事,他还在和豹子争着呢!
二豪恁有钱,为啥就不养活梅姨呢?
二豪不是不养,是二豪女人不让养。现在的女人哪──
梅姨的坟上草木青青,周围几棵刺柏葱葱郁郁,一阵风吹来,那无数纸做的小白花随风飘起,我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该为梅姨的一生自豪呢,还是为她悲哀。
太阳慢慢地下山了。
我和村长刘衡走在下山的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刘衡走到一块石旁停下了,他招招手让我过来,用手指指不远处的山林说,那就是老支书你大举爷带领村民三个冬春置下的板栗基地,如今树已成林,路已修通,有的已经挂上了果,而他却……
他怎么了?
得了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