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 晴天 风和日丽 心情爽快
今天上午我随村长刘衡去村里开会,会议开到将近晌午时,乡里来了一群人,说是为退耕还林的事。村长刘衡就让会计老远去安排生活,他呢,接着把会议开完。农村人开会并不像城里人那样,他们开会的时间没有等人的时间长,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才能作报告。往往十分钟的会议,得等个两小时。
会议结束后,村长刘衡带着一群人去吃饭,看见梅姨家的大儿子大豪蹲在村部门口,他瞥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大豪一见村长刘衡从自己面前走没理他,忙上前拦住。
村长刘衡又瞥他一眼问,啥事?
大豪吞吞吐吐地说,俺想说说俺娘那钱……
村长刘衡说,钱钱钱,你就记着那俩钱,你先回去,我还有事,改天吧!
大豪说,我已经找过你好几次了,你不是说有事就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你娃子就没看乡里来了一大干子人,为退耕还林的事催得火起,你娃子的事是大事,还是村里的事是大事,也不掂量掂量?
大豪说,我也正是为这事才来找你的。
我记住了,再等两天,村里开会时再商量商量。刘衡说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大豪跟过来说,不能再等了,今天上午豹子已经带人去我家称粮食了,要是晚了,粮食拿走了,我一家今年吃什么?
村长刘衡说,豹子吃了豹子胆了,他凭啥去你家称粮食呀?是不是你又欠人家的赌钱了?
大豪低下了头。
村长说,还能让你饿死?回吧回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大豪只得停下来,大豪停下来嘴却不干不净地嘟哝,啥球村长,不为老百姓办事,整天就知道吃呀喝呀的,我看你不得好死,撑死你,醉到路边儿让车轧死你。大豪的骂声充满了气愤,村长刘衡听见只装没听见,他依然和乡里来的干部有说有笑地向村边豹子的小餐馆走去。
村长刘衡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大豪是为什么事找我的吗?他是为他妈那俩钱。他都没想想,他妈活着时都不愿把钱给他们弟兄,如今他妈死了,他却要把这笔钱抽回去,有这种说法吗?日他妈,大豪要是有二豪的一半,他娃子还能落到眼下这种地步。村长刘衡不时扭回头去剜一眼大豪说,黑妞呀,你也看到了,大叔这村长难干呀!
我安慰他说,无论怎样,村里这几年还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老百姓虽然有怨言,但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国家的政策。
说着话就到了豹子的餐馆。
豹子属于又一代人,很精明,见了面只是打个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事。他借着村里原来的两间会议室,扒了个门朝东开了一家小餐馆,临着“灌二公路”,虽然过往行人吃饭的不多,但刘庄是镇上一个边远的行政村,地理位置优越,只要是上边来人,也是上下邻村吃饭的落脚点,所以豹子看准了就找村长承包了。这几年宝天曼作为我县的一个旅游景点,可着劲地宣传,知名度也慢慢地提高了,中央电视台也做过节目,说是远比张家界自然物种丰富,她的山比华山险峻,她作为世界生物圈也是生态园,是世界专家教授的科考基地,这样一宣传,省内外的游客蜂拥而至,豹子就趁势在边上盖起了一溜平房,又变着花样地做着各种土特产的交易,所以过往行人只要路过此地都要在他的小店里喝喝茶,歇歇脚,然后挑几样土特产捎下山,给亲朋好友带个小礼物。豹子看准了这个市场,他从不对外声张,他知道山里人好起哄,一件事没做成却往往让山里人哄砸了,所以豹子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自己进货。他进货也有个特点,都是邻村的山货,三分不值二分地把它收购了,然后稍作加工包装,就显出了档次。而村上也有人在路边兜售这些山货,但往往都没有他卖得好,而且没有他价钱高。没几年豹子便攒下了一笔钱,就整天缠着村长要把村边的几间房子买下。
一干子人坐定后,他只绕着村长刘衡一个人转。
村长刘衡问豹子,今个儿都有啥好菜?
豹子说,村长可是好久没来小店,今天咱就端出拿手好菜让领导们尝尝。豹子这是经得多了,村长没递眼色,他就不直说菜名,比如那些野味之类的,他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一般的客,却拐着弯地打发着。
村长刘衡说,那酒呢?
豹子说,咱这山村小店,茅台五粮液不敢说有,家常酒倒是有几瓶陈封的。
豹子看出了今天的客人并不那么重要,也就吩咐手下人拿烟拿酒招待,豹子再也没有露面。直到扯席时,他才出来给每个人塞了一包山货算是赠送也算是告别。
这时候豹子的小女儿拿着白纸缠着要让豹子给她做一朵小白花。豹子忙着送人也没有把女儿的要求当回事,女儿便在一旁哭了。我忙走过去哄她问做什么花呀?她说,学校让今天去梅姨坟上开会。
开什么会呀?
开大会。
梅姨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也开。
你们每年都要戴这种小白花去坟上开会?
豹子女儿点点头。
让我给你做好吗?
小白花做好了。豹子把客人也送走了。豹子回身接过女儿手中的花嗔怪道,死了就死了,还做什么花去祭奠她,看看,尽烦人。豹子望着女儿离去才扭转身对我说,我应该叫你黑妞姐吧?这么多年你也很少回来,村上人大都有些生疏了吧?
我笑笑说,无论走到哪儿,刘庄永远在我的心里装着,一想起家乡的山水,我这心里永远有一股暖流。
村长刘衡也回来了。他说,我今天喝多了,你看看,农村的事儿就这样,你要是不把他们打发美也就无法把他们打发走。这可好,一个个像晕头鸭子样钻进车里,屁股冒着烟走了,谁也不再提说去丈量退耕还林的事了。
村长刘衡刚刚坐到桌前,豹子就把一杯水端来了。刘衡说,豹子,你黑妞姑如今是作家了,能写书了。这次是为洞矿的事才把她请回来的。你娃子啥时候也发发善心支持支持老叔,多少也算尽点孝心吧!
豹子说,那是自然。可眼下我手头紧。再说了村里欠我的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村里要是能把账给我结了,我愿抽百分之五给洞矿。再说了,你就是不给我结清,洞矿要是让我包了也行。
村长刘衡说,我就知道你娃子的能处,你有几根花花肠子老子数都数得出来。
豹子说,大叔,说真话,西河湾果园当初要是包给我也不至于让人给毁了。现在村上有些人就是红眼儿病。这下可好,几十万的果园又成了荒沙滩,这大家心里都安生了。
村长刘衡说,你娃子牢骚个球,刘庄人都要像你娃子,我这村长可不整天笑着过了。走,黑妞,咱去村里坐会儿。
豹子跟出来说,大叔,洞矿的事千万要当回事,要不村里招标也行。
村长刘衡走出来还在嘟哝,就你娃子能,能得头发梢儿都是空的,一心钻到钱眼儿里。
梅姨去世三年了吧?我突然打断村长刘衡的思路。他扭头望着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不远处传来了歌声和不时地夹杂着的唢呐声,由远而近。
村长刘衡说,啥事?像是响器,学校又搞什么活动了?
是不是为梅姨召开纪念会的?村长刘衡扳着指头算了算,拍了拍头说,我怎么就忘了呢?我还得去讲话呢!走,咱去看看。
梅姨一生嫁过三个男人。
梅姨一生吃苦受罪到老时倒也死得风光。这是刘庄人对她的评价。
梅姨嫁给昌子时,昌子家一贫如洗。梅姨和昌子是父亲们定下的娃娃亲。梅姨长大后不同意,她的心中一直装着史永祥,史永祥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一起论文填词,一起作诗赋曲,两人暗定终身,可史永祥去了部队再无音信。可眼下她拗不过父亲,父亲一阵羊鞭便让梅姨在床上待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梅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被昌子用牛车拉到了刘庄。梅姨红肿的两眼让昌子新婚夜在房门口蹲着叹息了半夜。昌子说,我知道我不配你,可我以后听你的。梅姨想了想说,过来,睡吧!就这样,梅姨成了刘庄的媳妇。
梅姨嫁给昌子之前描云绣凤一手好女红,可来昌子家后,她慢慢地也就生疏了。昌子家什么也没有,家徒四壁,不要说绣花做女红,就是粗布衣服也穿不齐整。梅姨的公公浪荡一生,撒手归西时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桩桩债务。再加上昌子身子骨生就的不硬朗,整日病恹恹的,梅姨嫁过来后除了还债就是每日为一家人的生计着想。
刘庄临村的马家有个姓马的,听说昌子娶了个刘庄数一数二的漂亮媳妇便垂涎三尺,整日思谋着一睹梅姨的芳容,然后生办法占为己有。
梅姨在马公子到来之前千方百计为婆家支撑门面,而决不丢失一个女人的自尊。
昌子和昌子妈听说姓马的要来找事,早吓得躲到了邻居家,婆婆让梅姨也躲起来。谁知梅姨却搬个凳子坐在院门口说,躲过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欠账不赖就不怕见官。婆母哭着给媳妇跪下说,你行行好吧,咱惹不起,咱还能躲不起?咱家就指望着你给留个后了,你可不能有个闪失。
梅姨说,娘,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梅姨就坐在门前的石板上补衣服。太阳慢慢移到身边时,梅姨听到了村东的狗叫声,她起身掩了门又坐回到院中,把一群鸡鸭拢在一起喂食。
姓马的跨进门嗅了嗅,然后捂了鼻子又退回到门口,目光却在梅姨身上扫来扫去,却不和梅姨搭话。当他再次转到梅姨身边时,才问,你就是梅?
梅姨说,我是昌子的女人。
姓马的嘿儿嘿儿笑两声说,看不出来你还很会说话,那好吧,昌子父亲活着时欠我的赌债,如今该还了吧?
梅姨拉过凳子让在他面前说,按理说是该还,可眼下不行,我原指望这些鸡鸭到年底能赚些小钱,再扯点布给人做点嫁妆,凑够了再还你,没想到你这么急就来了。
梅姨说得不卑不亢,让他无从下手。
梅姨说,马公子是明白人,按理说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总晓得“积福行善”的道理吧!
姓马的说,听这话,好像你读过书,属于知书达理之人?可我不明白,你这样一个美艳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像昌子这样不死不活的男人呢?
梅姨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若没别的事你就请自便吧!
姓马的却跨前一步变了脸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没想到你倒赶我走?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你这漂亮媳妇有多高的招数。
这时候有人凑近他说,这女人还是个才女呢,不但女红做得好,而且文章也写得好呢!
姓马的再次嘿嘿一笑说,这样吧,我们对对子,我出上联你对下联,若对上了,所欠银两我一分不要;若对不上,你可得跟我走,住一月、一年、三年、五年……那可得我说了算。
梅姨想了想说,那咱先立字为据。
说着话梅姨取来剪花样纸写下了字据。
邻居们都围上来了,婆母和昌子也回来了,替梅姨捏一把汗。谁知梅姨不慌不忙地写好后,竟当着众乡邻的面念了。梅姨转身对众人说,大家就为我做个证吧!婆母哭喊着跑过来拉着梅姨说,使不得,你不能答应他呀,你已经怀上咱刘家的后……婆母哭着哭着昏过去了。
姓马的用一种嘲讽的口气挑战的神情问,还敢吗?
梅姨说,请吧!
姓马的望望天又望望地然后盯着梅姨说,天宽地宽屋宽不如心宽。梅姨乜了他一眼说,金多银多财多怎比书多。
在场的人一听个个拍手叫绝。
一犁耕破土中土,今日芒种。梅姨不假思索地答道,双手捧住炉中火,明日大寒。
踢倒磊桥三块石。
剪破出字两重山。
人臣是卧,垂目是睡,卧佛爷躲在大床上,不知是卧呀,也不知是睡。
半月是胖,长月是胀,卧佛爷抱着大肚子,不知是胖呀,也不知是胀。
姓马的一看自己真的不是梅姨的对手,就想着溜,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意思直白白地认输。他便又出一联说,层层叠叠,黑黑白白,两头尖尖,滴滴拉拉。限你三天内答出,若答不出三天后我来领人。说着就要往外走。
梅姨笑笑说,不需要三天,我现在就对:层层叠叠是文章,黑黑白白是月亮,两头尖尖是弯弓,滴滴拉拉是星星。
马公子一扭身说,你答错了。我这层层叠叠是牛屎,黑黑白白是鸡屎,两头尖尖是老鼠屎,滴滴拉拉是羊屎。
众人听后哄一阵大笑。
这时候满子大叔来了,他是刚从南方回来的,听说后他有些气不过便过来了。
姓马的一见忙赔着笑脸说,我过来看看昌子他爹欠下的债能不能还上?
满子大叔什么话也没说,把一包银子扔给了他,然后吼了一声,滚,欺负到刘家门上了!
姓马的自知输了,带着家人仓皇而逃,自此再也没有登梅姨家的门边。
梅姨生下两个儿子后,昌子就死了。
有一天,梅姨的老父亲听说了女儿的惨状,就派人接梅姨回娘家住。梅姨一回到娘家,就碰上了那个和她一起读书的史永祥。史永祥在部队已经做了大官,他回家乡探亲时又听说梅姨死了丈夫,他便留下来在家多待了几日。
梅姨见到史永祥时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个没完。那个夜晚的月亮朦朦胧胧,史永祥和梅姨在村西果园里坐了很久谈了很久。
梅姨再回到刘庄时对婆母说了。婆母把脸一拉训斥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安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有才嫁给昌子屈了,如今昌子没了,你却要丢下两个孩子嫁人。自古常说,一马不配二鞍,一女不嫁二男,可好,你回一趟娘家就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