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 小雨过后 空气清新
今天,说好了要去小桥湾看支书大举爷,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村长刘衡来。母亲说,你又不是摸不着小桥湾,拐过前面那座山口不就到了,小时候你经常在那地方割草打柴,我还去接过你呢!你总要攀扯人家刘衡,谁有你恁闲?
母亲说的小桥湾只十几户人家,是从刘庄搬迁过去的。
母亲说着担起水桶,拎上要洗的衣服筐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也许人家今天有事,你待会儿给牛添把草。母亲要去井上洗衣服,我说,我也去。母亲就把水盆留下让我拿。
路上母亲告诉我说,你大举爷这几年净倒霉,一桩事接着一桩事的不顺,先是他的孙女玲玲说疯就疯了,后来孙子也让打面机断了几根指头。有人说是你大举爷当支书太黑心,贪了村里钱财,这是报应,也有人说是他新盖的房子可能动了风水,要死三辈人哩!这不,听说他又得了……
妈,可别瞎传这些,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常事,也是一种自然规律,照人这么说,国家那么多贪污犯都要断子绝孙,重复死上几十次也不亏他们,更何况我大举爷一身清白。我听说有个企业的厂长干了三年,吃的老鳖头尾相接竟长达一百二十里,从咱这儿一直能排到南阳。
吃那些干啥?老鳖肉能算好东西?腥不拉唧的还没有多少肉,那些鸡呀鱼呀才是好吃呢!
妈,这你就不懂了,如今老鳖最值钱,青蛙呀,蛇呀,就连咱农村扔的鸡肠子鸡爪子人家才叫珍贵呢!
我这么一说,母亲先是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了想嘟哝一句,如今这真叫怪事,那东西还能上席面,照这样下去,是不是茅缸里的蛆也能上席面了?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这可说不准,那蛆的蛋白质含量非常高,科学家们研究出来的。所以,有些事别听信传闻。
说着话就到了吃水井上,刚放下盆子任寡妇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她拉过母亲,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哭开了:我可咋活呀,我哪辈子“积德”养下这样一个傻儿子,不争气,好好的说疯就疯了?
任寡妇看见我在边上站着,她又忽地站起来拉过我边拍大腿边号,这不是黑妞吗,你可要给大妈拿个主意,我二十几岁就守寡,守着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好不容易给他提了门亲事,谁知又……
庄子不就是腿不好,怎么会疯了呢?我正想问,不料母亲白我一眼忙岔开话说,黑妞这两天有事,等过了这两天再说吧!
任寡妇刚离开,村上来了一群洗衣服的。她们开始只和母亲搭腔说话,有的只是拿眼瞟我,有的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这些媳妇不是不认识我,而是觉得我在外面,是见多识广的人,害怕在我面前说话有闪失让我笑话。
母亲打上来一桶水坐在井沿上喘气,但她总没忘了自己还有个能撑脸面的黑妞闺女,她喊了我一声,把我指给一群女人,然后又把一群女人一个个指给我:这是你癸嫂,儿子学习好,将来准是个大学生。这是你旺子侄媳妇,看,模样长得像挂历……
母亲介绍完,癸嫂就接了话说,任寡妇刚才来找你干啥?
还不是为她那瘸儿子。母亲应着。
癸嫂嘟了嘴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么好个秀秀咋会看上她家瘸子庄呢?
旺子媳妇说,那还不是秀秀看上人家有钱,如今这世道,有钱就有爱情,钱能使人变样,我说的是不,黑妞姑?
我笑笑说,其实有些事也并不尽然,秀秀姑娘我见过,她不是那种人,她嫁给瘸子庄可能是为了她父亲。我瞧瞧旺子媳妇风趣地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嫁给旺子也是图他有钱吗?
我才不是呢!旺子穷得露着天,我是图他这个人,人好,心善,再说我们高中是同学,秀秀咋能和我比呢?
旺子媳妇有些愠怒,母亲把尴尬的场面给圆了。她帮旺子媳妇把大盆的水往沟沿上抬,边抬边说,你黑妞姑就是喜欢逗人,她看你这么俊俏,不惹你哭鼻子那还是抬举你呢!
旺子媳妇一脸惊诧,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丑呀,要不咋叫黑妞呢?
我也忙说,妞字去掉女字旁不就是个丑字了吗?所以我是一个又黑又丑的丑姑,我呀,就是嫉妒那些长得漂亮的姑娘和小媳妇。
癸嫂说,黑妞,我问句正经话。你说说,这秀秀出走可不可以和别人结婚?我是说假若她走上一年半载的话,这符合不符合上边规定呢?
按婚姻法规定,秀秀必须和瘸子庄办理离婚手续才可以和别人结婚。
癸嫂说,任寡妇这个老妖魔,死死把住个秀秀不放,还让瘸子庄生着法折磨秀秀,我都气不过。年轻时,她凭着自己的脸蛋勾着一村男人的魂,我嫁过来时她差不多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放过满子大叔,为这事,新志还把一桶屎扣到了她的床上。
瘸子庄真的疯了也是她任寡妇的报应。这是几个女人最后总结的话。
任寡妇再来时,癸嫂和旺子媳妇一群女人就先后离开了。她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说,黑妞,衣服洗好了?我说还没有哩!任寡妇望了望母亲又说,黑妞呀,你帮大妈想个办法看能不能把秀秀找回来,我哪怕整日供着她,只求她给你大叔留个后,也不枉我这几十年的守寡,那个难呀……
任寡妇说着泪又落下。
母亲说,你家庄和秀秀不住在一起?
任寡妇说,在,不住在一起他能住哪儿?
母亲说,要是在一起,那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了?
任寡妇问,说什么?
我知道母亲往下要说什么,我忙打断话问,你就没让他们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啥?
是庄没有生育能力呢还是秀秀?
任寡妇斩钉截铁地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我说,这种事可不能怨秀秀一个人。
衣服洗好了,我挑着水桶,母亲挎着篮子要走时,任寡妇还在唠叨,我说,你先找找,找着秀秀了我帮你解劝解劝,要是实在寻不着,等我回城里了登个寻人启事。
任寡妇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了希望又有了盼头,笑了。
望着任寡妇离去,我想,也许秀秀永远不会再登她家的门,也许她从嫁给瘸子庄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真心和他过。我不敢保证我能找到秀秀,但听癸嫂和一群人的口气,她们一定知道秀秀的下落,她们觉得秀秀嫁给瘸子庄委屈了,所以她们讨厌着任寡妇。过两天,我再去套套癸嫂的底,让秀秀回来,实在过不下去,离婚再嫁人也未尝不可!
秀秀是不是跟着堂子叔出去打工了?我猛然想到便扭头问母亲。
母亲催着说,走吧,总把别人的事当回事,别忘了你的正经事。一个刘庄几百户人家,谁家没个鸡毛蒜皮的事?
想想母亲的话在理,我挑起水桶跟着母亲往家走,但我猛然想起任寡妇和满子大叔的事,就问,早几天满子大叔死了,任寡妇去了吗?
去了,这是咱刘庄的规矩,红白喜事去了是个人情。
可满子大妈她不记恨任寡妇?
有些事说不清,如今年岁也大了,就是计较也要给儿女们留个面子吧!
我和母亲刚到家就听到一阵吵闹声,接着就是摔盘子砸碗的声音,并且越来越大,我就知道是大豪家又发生战争了!
我家和大豪家只一墙之隔,什么鸡鸣狗叫的小事都听得非常清楚。大豪的媳妇春兰,挺能干的一个女人,就是长得稍微有些黑。
母亲忙拉我回屋说,别理他们,一年到头总这样,邻居们也都习惯了。
前天我在村里还见着大豪呢,说是找刘衡要他娘生前的那俩钱呢,那他们到底为什么呢?
还不是大豪的那两只手。
两只手?
赌呗!大豪几乎什么活也不干,地里活家里活都扔给了他媳妇,也难为那女人了,还有两个孩子要上学,要不是这两年在老才那里干活,那日子可真难过下去了。
吵闹声越来越大,伴着摔东西声和哭喊声,让我坐立不安。
你个骚婆娘如今想管老子了?老子想赌就赌,你能怎样?
你就没有看看人家二豪和你一样吗?你想赌就自己去挣钱呀,我没明没夜地给人家干活挣这俩钱,还要顾两个孩子,你除了吃喝还要去赌,我这日子咋过呀!
过不成不过,你滚,老子没了婆娘倒还清净自在。
你个大男人家净丢人现眼,你看看哪家和咱家一样?娘活着时捐给学校的钱那是娘一分一厘儿攒下的,她愿给谁能是你管得了的吗?有本事你自己去挣呀!村长今天对我说了,那笔钱不能给你,退耕还林的款项没咱家的。
大豪不凶了,他原指望那笔钱去抵豹子的赌债的,多少余俩够自己再玩一阵子,可好,村长不给,不给说不准豹子可真的要来推他的摩托车,就是不推车恐怕也要称小麦了。大豪低声骂了一句,我日你个村长八辈子老祖宗。大豪的指望没了,他的气就有些发喘,气一发喘就越发找春兰的不是,而春兰呢借着机会又开始吵。
你说话呀,你的手在赌桌上那么灵巧,要是能用到正处,兴许真的起作用呢!这么多年,你想想你都干了些啥,二豪的建筑队开始时让你去跟着他干,你嫌热嫌脏,人家不是房也起了,家里什么没有?后来让你跟着他一起去跑药材,你又嫌苦嫌累,人家如今是啥没有?过年想给娃们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你缩头了,你咋不趾高气扬地吵呀?后来老才让你帮他收猪肠子,你又嫌腥嫌臭,来赌能赚钱吗?自古有几个赌棍发了家,致了富?
你啰唆个球。只听啪的一声,大豪把碗摔在了院中。
大豪骂了一句回屋躺下了。也不知春兰的话使大豪醒悟了还是大豪觉得自己真的理亏。
春兰大声说了一句,我走了,豹子的钱你去二豪家借俩。待我这个月工钱给了再还给他。
大门响了一下,吵闹声终于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一些鸡鸣狗叫。母亲说,一家人过日子都这样,总要有些磕绊的,别想那么多,哪一家没有一本难经,关键是念经人会不会念。
母亲又说,是啊,春兰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已经不容易了,总还想把经念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也多亏了老才,要不是他办个什么“猪肠厂”“豆角加工厂”,春兰家、生子家、新仓家,有四五家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虽说现在不让交这税那款了,但村上也会变着法子收钱,一会儿让捐款修路,一会儿让集资办企业,地里那点收成变卖完也填不够,谁家要是再有个学生,才是难呀!更何况春兰家的大豪一天到晚泡在牌桌上,有多少钱够他填?你知道生子的婆娘吧,她哥不是也在县委里干?这女人才是个好吃懒做的,整天穿得跟新过门似的,和女儿比着穿。新仓的爹妈卧床不能动,有八年了吧,要不是老才,这几家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的,老才是在做善事呀!
老才是不是亭义大哥家的二儿子?叫……
叫书才,现在人们都叫他“能人老才”。
小时候鼻涕不断,总磨蹭着找我要小人书看的那个?
母亲点点头。
没想到他现在倒真的行了。
这人精着呢,能倒腾,你想想也怪,和二豪差不多,人家啥事也就摸得准,前几年啥子贵人家就种啥,结果种啥啥行。
母亲说完去了灶房,刷锅饮牛,忙她自己一成不变的事情。我顺着村里的那条小本路向村西走去。
老才其实不老,三十二岁。
老才高中毕业那年,他娘得了肺癌,花了一大堆钱也没能治好,无奈老才就退学了。老才退学后才知道正是为了自己上学才把母亲的病给耽误了,责任田也荒了。
母亲哭着说,儿呀,也许咱就没那上学的命,回来吧,地种好不愁活不下去,咱几辈子不都是种庄稼的命。
老才再也无法提说上学的事。
就这样老才成了一个农民。
老才回到家首先把那山上的树砍了,他把它都栽上板栗,然后把荒地也刨了,然后买了几本有关农业立体种植的书籍,没日没夜地读,读着读着老才眼亮了,用塑料大棚种晚豆角也许能成。
父亲脸一沉说,老子种了一辈子地能不知道啥时该种啥?人家都吃豆角了你才去种。
无论父母劝说也好阻拦也好,老才认准了一个理儿,好坏种点啥总比荒了强。
老才万万没有想到,一亩多地竟能产下三千多斤豆角,可这么多豆角怎么办?
老才犯难。上街卖,他可是拉不下脸,父亲又走不开,母亲的病还没有好。怎么办?
母亲说,去街上卖吧,一回生二回熟,再说了,卖东西并不丢人,好歹赚俩钱总比扔了强。
就这样老才用两个箩筐挂在车子后座两边去赶集。老才从街东串到街西,见卖青豆角的寥寥无几,并且价格昂贵得吓人,每斤两块多,老才知道自己不可能低于市场价,他像做贼一样这儿蹲蹲,那儿串串,开始他比市场低一角,后来低五分,不到一晌时间,两箩筐青豆角全部卖完了。老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在街口给母亲称了二斤葡萄,又买了一个大西瓜,这才往家赶。
母亲说,儿呀,每天你去集市上卖顶多几十斤,卖的毕竟还是少数,地里那么多要坏掉的。要不让你爹摘下来蒸蒸晒干好存放。
老才说,行。老才又说,明天我去豹子家借辆三轮车,多推点去卖,中午饭就不回来吃了。谁知晚上一回来,老才没进门就开始嚷,净赚一百多块哩,这一亩多地下来能赚千把块,这比种啥都强。
父亲说,这下可把药铺的医药费清了。
春节临近,家里又没钱了,一家人又愁下了。
老才说,秋天晒的干豆角不是还可以卖吗?兴许城里人稀罕呢!如今城里人大鱼大肉腻了,这东西或许有人要呢!
老才买了烟又去借豹子的机动三轮车。豹子问,快过年了,又去干啥?
老才说,我想把家里那点干豆角拉到城里试试,看有没有人要。
豹子说,肯定有人要,那天我去城里办事街上还有人卖干马齿苋菜呢!
老才起了个早赶到城里,串了几道街巷才找个空地停下来。十五元一斤的干豆角不到一个小时全部卖完了。卖完后老才发现,来买的可能都是饭店和酒店的人。老才又多了个心眼,他想,我明年为什么就不能多种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