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此年仍在人大读研究生,那时可以说是体制尚未“健全”,从而是读研最自由的好时光,我的学习和翻译工作相当紧凑,心情也相当愉快,但有时还是会有一种惶惑,于是开始有都市的散步。
都市散步
惶 惑
清早起来,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打回开水,然后坐到桌子跟前,打开台灯——屋子里很暗,有人在家时就得整日开着灯。“不知道窗户打开了没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动却没有动,后来就忘记这件事了。埋在书里,埋在椅子里,直到走廊上热闹起来,知道又该吃饭了。饭后睡一觉,睡觉前靠在床头,看点轻松的书,有时睡着,有时没睡着,睡着是醒了起来,没睡着是到时间起来,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坐到桌前。今天没睡着。下午走廊里的响声来得早一些了,心里有些发毛,站起来转了两圈,喝了点水,去打开了窗户,听到附近铁路售票处的喇叭在叫:“一人限购两张,请大家不要给人带票。下面车次的票已经售完,买这些车次票的旅客请不要再排队了。”然后是一长串报车次的声音,我欣慰地听到没有报回家乡的那个车次。窗外的白杨树上再也看不到一只老鸦窝了,不是它们,而是我迁居了——从那幢楼搬到这幢楼。又转了几圈,把一张从门缝塞进来的报纸细细地从一版读到四版,例行公事地去拿碗、吃晚饭,饭后回到宿舍,肚子里有食,天还不黑,我该做点什么呢?
我隐隐地知道,我应该做点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我前面一直在做的事情,而需要换一种姿势,换一件事情。正式地躺下来还嫌太早,于是我把枕巾拉过来放到被子上,斜躺着望着窗外。
现在还看不出一丝暮色,如果说东面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余晖不是暮色。但我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在咬文嚼字。脑子有一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偏头疼,但知道它经常是在什么时候发生。我把手交叉在脑后,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七八年前,我住在离渤海不远的一个干部学校里,营房周围是一片广阔的无人耕种的旷野,远处只有几个井架点缀其间。那时我吃过晚饭,就会叫道:“刘!
刘!”刘原是一个飞行员,很精神的一个小个子,我们就一起走入原野,步伐都很快,也不说什么话。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走,速度大概是一小时十余里。炎热的天,往往在傍晚下一场雨,温度降下来了,芦苇在割过的茬子上抽出了新的茎叶,人迹罕到的地方,草都深得让人生疑了。走过去,偶然会发现一片长得特别深绿的草下一旺幽暗的水在闪光。含有水分的风吹过来,异常凉爽,那是在海洋上形成的风。作为回应,草在摇曳着,树木则只让自己的叶子或几根最瘦弱的枝条发出响声,饱含汁液的爬在堤边的长蔓草,不走近还看不清楚呢。
我有时走上一个小时,有时走半个小时就停下,找个地方懒懒地看书,我特别喜欢坐在一条废弃的水渠中一道闸门旁边的石墩子上,把脚放进深深的草里,常有鸟儿掠来掠去。有一次还有一只瘦伶伶的野兔走出来,蹭到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呆了一会,然后不知道觉出了什么,“嗖”的一声又窜入了草中。当想让手也活动活动时,我就爬到闸顶上去转动那闸盘,虽然铁造的部分都生着锈,转起来发出沉闷的声音,但也一次比一次容易转动了。到了夕阳完全西沉,金星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上显得越来越亮时,我就往回走。有时月光接上日光,我在这月光中徜徉回来,步子比来时慢多了……
现在我感觉到窗外的暮色了,为了使外面显得亮一点,我索性起来走到门前,把屋里的灯关了。
我记得我那时才发现,不像冬天——太阳刚一落下,夜幕就密密实实地罩了下来,夏天的傍晚,太阳下山以后,天还要亮很久。我有一次想往远处一排漆成浅蓝色的活动房屋走去,我觉得不算太远,但却走了很久,回来,我把脚泡在热水里,突然明白了:颜色是会骗人的,明朗颜色的物体会让人误近。
我现在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会往那儿走了。因为我心里有一种渴望,我渴望着离开,不管以后做什么,首先是离开。在广阔、自由的原野上走动的时候,耳畔常会响起莱蒙托夫笔下女妖所唱的歌:
仿佛是按自由的意志——在碧绿的大海上
漂行着一叶叶的小船
白帆的小船。
在那些小船当中
有我可爱的小艇
一只没缆索的
双桨的小艇。
然而,这一希望在当时显得多么渺茫。我知道我很可能要把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把只属于我一次的短暂的青春抛掷给那与我本性最不合的生活。我感到痛苦。眼前原野的自由、广阔甚至于更强烈地反衬出这种痛苦。
直到六年以后,我终于离开了,并如愿地进入了这所大学的研究生院。不再需要我去管别人了,也不怎么受人管,不必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了,也不再感到自己在为自己的谋生付出沉重的代价。有充足的时间,有大量的书,有真诚的朋友,有很少但够用的钱,我感到满意。
然而,为何我现在心里又生起了一种惶惑?为何我又怀念起那静静的小树木、田野、归飞的鸟、西沉的落日和皎洁的月光?有多久了,我没有凝视过太阳的冉冉上升?又有多久了,我没有感觉到月亮的阴晴圆缺?是的,是的,这里看不到宽阔的地平线,目及的只是各种各样棱角分明的线条;这里的月亮在初升起时常常是黄黄的,似乎在什么化学溶液里浸泡过;甚至这里的花草都是精心雕琢过的,被人为地弄成或龙或熊、各种各样的形状;你出去能亲近到什么呢,难道去亲近钢铁、废气、红绿灯?
但是,我自己呢,我自己是不是也麻木起来了?是不是也懒惰起来了?我努力地寻找过吗?我那宝贵的不顾一切地追求真理和爱情的勇气和热情呢?我对美的自然和好的书籍的那种敏感呢?我的活力、我的清新,甚至于我那生动的愤懑和痛苦呢?
我现在有的,是我过去所希望的,而我现在所希望的呢?
或者是,因为我所希望的目标总是亮色的。而亮色是会蒙人的,我们总以为很近,总以为快到了,甚至到了,而其实却还远着呢,甚至近前来发现它又变换成另一种颜色。
如果我自己也变换变换呢?
于是,在往常正要伏案的时候,我打开门出去,开始都市的散步。
天黑了,正好。
寻 路
散步就是用脚和路打交道。我的脚没有毛病,现在,我想寻找一条合适的路。
我曾有过在北方的荒原上寻路的经验,但现在用不上了,我也曾有过在南方的田野里寻路的经验,但现在也用不上了。
能在静静的黑夜里沉睡的人是有福的!然而我过去却常常要在黑夜里跋涉。
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任何一个时辰,我都许多次地被唤醒过、起来过、走动过和守候过。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在一天的某个时辰,比方说凌晨的二、三点钟被叫醒过,那时候他们总是躺在床上,他们总是睡着的,在那个时辰,他们从不需要到哪里去,从不需要起来做什么,他们每日有自己安稳的一觉。而有好几年,几乎在每一天的夜里,我都要被推醒,沿着山路去上岗,后来是我自己愿意夜里去爬山,去沿着冰河或遁入树林散步,尤其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喜欢夜来时把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用脚探索往各个方向走去的可能性,期望着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我早已在执勤中熟悉了天空一些主要星座的位置和移动,也学会了迅速地辨认地物地貌和记住一些有用的标志。我迷过路,但只要我愿意,很快就能找到正确的路径。我寻求路,有时只是为了某种探索的好奇和兴奋,有时是因为我想走出什么——走出一段河谷,或者一片密林;还有时是因为我忘记了来时的路径,可那也许是我有意忘掉的!我多么愿意在河谷与山岩间久久地徜徉,徜徉在如水的月光中,徜徉在凛冽的寒风中,听着脚下的冰层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水流在冰底下急急地奔走,一切都那么清冷、宁静,除了山的阴影,什么都罩在一层蒙胧的白光中。寒冷,加深了宁静和肃穆。
而在南方乡间的寻路则是我孩提时得意的游戏,如果在刚收获过的田野里,在一条条大致以直线相交的田埂路之间,沿着踩倒的稻茬子在田里出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斜斜的小路,那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杰作了。那是一条在春天消失,而在秋天又失而复得的路。我们也喜欢穿过沟沟坎坎,一会儿消失在堤坝后面,一会儿又从矮树丛中钻出,慢慢地踩出一条不同于大人的路的我们自己的路。
这种寻觅总是新鲜有趣的,比方说,你可以突然起步,飞快地跑过一条长长的长满草的田埂,惊得许多青蛙“扑、扑”地跳入两旁的水田,在一圈波纹绽开之后重新露出鼓鼓的眼睛。你也可以突然止步,就势倒在田野里红花草长得最茂盛的地方,把整个世界都拉近、变小,变成你胸前热热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草芳香的一块,然后翻过身来,又把世界推到最远:蓝天,白云,眼前的红花草则像一片摇曳的森林,你自己是林中的一个巨人。
但这也许还不算路,只走过一次的“路”还不能算路,与旁边的地貌毫无二致的“路”还不能算路,于是要么是有后继者,要么是你一个人经常来,后一种情况常常造成一条隐秘的小路,它通向一个隐秘的地方——那可能是树丛中的一个草窝、也可能是水塘边的某棵垂柳,还可能是一大片在风中仰合的荷花深处某处仅可容身的土墩,那是你自己寻找到的,或宁可说是你自己创造的,是属于你自己的路。
然而,这些经验现在对我来说都用不上了,我面对着的是都市。
乡间的路是野性的、自由的、任意的、简朴的,城市的路则是驯服的、拘谨的、正规的、堂皇的。只有面对乡间——无论是北方的高原还是南方的田野,我们才可以像一位青年诗人所言:
我不在乎有没有路,
而只在乎有没有脚……
作为一个都市的散步者,我不可能再奢望乡间小路的那种丰富的蕴含了——即一个行路者所能见到、听到、闻到和触到的一切:那融入远处山峦和树林中的暮霭;那热闹的蛙鸣和小鸟的婉啼;那清新湿润的不拐弯的风;那赤脚感觉到的草上带凉意的露水……
然而,我也许还能找到一点什么,至少我能暂时地逃离一下房屋的藩笼,逃离一下写字台、书本,逃离一下静坐和躺卧的姿势。于是,我想我现在所要求于路的大致只不过是僻静、平坦,距离也差不多合适。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所大学,自然,我不愿在局促的校园内兜圈,但也不可能像节假日那样远足到郊外。于是,我试着往校外去,当然,这都在夜里。
往东走,出了大门横着一条熙熙攘攘的马路,我小心地穿越过去,很快就碰到几排挨得很紧的高层建筑,在其夹缝中走过,我感到渺小,但不是那种面对大海、高山时所感到的渺小。道路不太好,一有过往的车辆就扬起许多灰尘,与行人和车辆的频繁相遇使我不知不觉间取一种随时准备避让的姿势行进,我的心也不由得绷紧了,等转入一条稍微宽阔、平坦一些的马路,两旁有不少商店和摊贩。人们挤在一起交易、争辩、叫喊。一个汉子脸红脖子粗地把一条鱼摔入桶中,而一位妇女讪讪地从他面前走开,这是一场不成的交易。热烈的成交是在另一边,一个卖廉价汗衫、背心和棉毛裤的摊架前人头攒动,手似乎一下多出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手,干净的、脏的、骨节粗大的、纤细的,都在忙着翻检、抖落、比划、摩挲,一件衣服刚从一双手里丢下,又被另一双手抢到。两个货主则一个嘴里吆喝着,眼光逡巡着,另一个手上数着钱。
我转过脸,向别处走去,不久又遇到了一处建筑工地,这里以后又要矗立起几座高楼了,现在则是搅拌机、打桩机和起重机的天下,轰鸣声震耳,铁丝网内刺眼的巨型碘钨灯也刺得人心里发毛。我加快了脚步赶回宿舍,临睡前在床上揉着身上发紧的部位叹了口气,往东去不得。
第二个晚上掉头向西。我怀着一种期待,因为我知道那边是郊区,有田野、沟渠和树林。首先走过一条二三里长的校园马路,这是校内主要的交通线,路上人声鼎沸,铃声不断,而且不时出现一两个勇敢的骑者骑着飞车在路上左突右拐。
我过去也经常在这条路上匆匆走过而并不感觉不安,现在突然发现作为一个散步者,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变得敏感了,挑剔了。出校门越过一条大马路,然后是一个集市,好容易穿过去,在暗中又磕碰到狭路边堆放的杂物,脚下是湿湿的不知从哪里流来的污水,而且,奇怪的是,就是在这样狭小弯曲的马路上,也还是会碰到像黄河牌大卡车那样的庞然大物轰鸣着出现,我赶紧站到路的顶边缘。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有田野和树丛的地方,心已经累了,耳朵已经满了,脑子已经胀了,面前与都市挨得太近的田野也显得芜杂零乱。当然,也许我放慢脚步,或者径直坐下来,静谧的夜气和郊外的风可能使我的心灵重归平静和清爽,而且,更远处的田野和运河也可能会比面前的田野更诱人,但我必须回去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不可能每天都出来呆很久。往西也难成行。
我再试着往南,去那边至少要穿越两次热闹的马路,然后还得打回头,在短短的一小时里什么都再来一遍,这种单调的重复毕竟相隔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