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我找不着王小江了,我多么着急,但的确是找不到,我所知道的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遍了,所有能问的人都问到了,街上的电话几乎全让我用过了,整整一天。
我站在十字街头,天多么冷啊,而且下着雪,雪不是往下飘的雪花,是一把一把往下洒的雪粒。我站在风口,风像刀子割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我跺脚、搓手、捂耳朵、在那里骂人,路上哪有一个人,鬼的影子也被冻掉了。我首先把我骂哭了。这之前如果听到有人说那么粗俗的字眼,我会忍无可忍拂袖而去,而现在我在骂人。不这样,我能怎么办?
“喂——”他站在那里。我泪眼的周围一片闪烁,在夜晚的街灯下,在风雪的街口,在对面的广告牌下面,站着一个人,他要干吗?
他走过来了,我看他身上一丁点雪也没有,头上落了点雪的样子。那是一顶很奇怪的帽子,甚至看不到它的颜色,帽子的褶皱里装着雪粒。
你又不认识王小江。我这样给自己说。我抹了一把泪,我的手是多么冰凉,我顺着一条街走了。
那时候我根本顾不上我会遇上好人或坏人,王小江的杳无音信让我在这样走,直到深夜,我再也想不起有什么地方能去找了。
我穿过两条街,隐约感到有人在身后跟着我,我多么希望王小江会像一个奇迹一样出现。当我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我只看到那样的雪粒儿在空中斜洒,清冷的路面是干净的,雪粒在水泥路坎下积着两行,人行道上的水泥花纹里也是,下水道盖上的生铁花纹里也是。一颗一颗的街灯渐远渐模糊,什么人也没有。
我推门进去。
他坐在客厅里,看我进来,什么话也没说,歪过头去还坐在那里,而她马上站起身来,我已在房里,她拍打着我的身上,我看到她的眼圈发红,她的笑是多么勉强。他们又刚刚吵毕。
为什么父母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一直没完没了地吵?
一直是这样,父亲从来不跟我主动说话,而母亲在父亲之外的所有人面前,都是这般的温柔亲切,但我感不到任何家庭的温暖,因为这短暂的平静只是两人舌战中间的间歇。我曾分别向他们建议过,他们完全可以离异,他们表现出了惊讶之态,我马上矮了下去,就像无数个儿女在父母那里一样。
我手指着镜中的自己说王小江你只要是活着的,我一定会把你找到的。他们在外面吵着,一句话也听不清。
第二天
我一大早出去了,我这次是去人最多的地方,各个商场和车站。在茫茫人海中,我有过几回希望,远远的我就看见了那个人,那不是王小江是谁!待我好容易冲过去,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他不再是他,真的,他们甚至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我从希望的高处一次次跌回到失望的深渊,到后来,我只想一头倒在地上摔死。又说不定他会在下一个要去的商场或车站,这又让我增添了继续找下去的信心。
这一天没有风,也没有雪,但依然寒冷。我走遍了全城所有著名的商场和车站,直到天黑我又站在十字街头,我希望王小江出现,但他没有,我多么失望,前后左右是那些不认识的人和悄然而过的车辆。
但我一点也不甘心就这样让王小江不见了,我迸着满眼的泪花,我对自己说就是不要流下来。
“喂——”他在那里这样喊。我站在十字街口上,在寒冷的冬夜,看到这样一个陌生人。他穿过街道,我首先看到了那顶帽子,帽子是奇形怪状的,我为什么要逃跑,我站在那里,他走了过来。我接着看到他的脸,脸形窄而眼睛小,嘴大而唇厚且下部长出足有一寸,鼻孔朝天,他的丑让我感到震惊。面对这样的人,我没有丝毫要逃的理由。
他站在那里,把脸扭向一边,他说你在寻找一个人吧。
我说没有。
我也许能帮你。
不用。
找人你得学会慢慢去找。
那又有什么用。
他说,你已承认你在寻找一个人了。
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站在那里说这些,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我们其实并不认识。但是这次是他送我回家了。他走在我的旁边,不超前也不滞后,我们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我说我到了,我让他先走,他让我先进去,说来说去我们都没能走掉。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说有两个人,晚上都不敢单独回家了,一个去送一个,A送B到B家门口,B心想A不敢回去,反过来B又送A到A家门口,就这样他们一个送一个,他们相互的送行一直进行到天亮,然后才各自回去了。我说那你怎么回去,路灯都熄了。他说我是男的嘛。我走进了黑暗中的胡同,感到有人在身后,或者他还站在胡同口。
第三天
我确实没想到他会一大早站在那里等我,当我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顶帽子及帽子下的脸,他的特征太明显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似乎初次见面那样打量。说心里话,他的丑比灯光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一块儿去找吧。我不置可否,我对他一点戒心也没有,也许是他的相貌,也许是其他。
这一天我们乘坐公共汽车,我们一路车一路车全部往过乘,还是看不到王小江。我在车上吐得一塌糊涂。他到后来一只手里提着塑料袋,一只手攥着卫生纸,我吐的时候,他撑开一条塑料袋口,我几乎连胆汁也吐出来了,他一次次递给我卫生纸,将手里的塑料袋扔掉。
他只是说,没想到你晕车晕得这么厉害。
别让我找到他,找到了我非杀了他不可。我说。
找不到王小江,我多么失望,我说找不着了,也许他已经死了。
一直到下午我有点泄气。全城16路汽车我们都乘遍了,没有找到那个人。我们坐在一家饭店门口的台阶上,我的双腿发软,实在走不动了。我让他去商店里给我买瓶草莓汁,他去了,一会儿端来一瓶,我拿在手里,感到它是热的。他在那里看着我笑。他笑起来更丑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牙齿白而整齐。
我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说他叫刘明,我说我叫李晓宇,我找的是一个叫王小江的人,我是决心要把他找回来的,我打算如果今天找不着,明天就乘火车到他可能去的一些城市里去找他,因为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必须把他找回来。他说如果你同意,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我指着他的头上说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帽子。他脱下来递给我,我拿在手里,才发现帽子是手工做的,很粗糙,一点样子也没有,但拿在手里很温暖很绵的。我还给了他,他把它戴上了。这时候天黑了,路灯亮了,但天气一点儿也不冷。
我问他,你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行吗?他说当然愿意。他不问到什么地方去,他只说他愿意。
第四天
我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很容易地一眼看到他在那儿,我原地转了几个转,我想他一定会来。
果然,他远远向我快步走过来了,他的头发被风掀得很乱,他笑着,我不知道怎么着,觉得他多么像一根与命脉有关的稻草。
近前,我才发现他一只手里握着他的帽子。
他扭过头去说,来晚了,我们这就去火车站。我说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我没有说要去医院,我还在犹豫,这件事如何对他说,因为我感到向一个陌生人开口是多么艰难。我心里说这件事也许永远只有这么几个人知道了,你,我,妇产科大夫和护士,你知道这些了,你还会说你愿意吗?他说当然,我陪你去。看上去十二分的愿意。但这话我并没有说,他还是什么也不晓得啊。
我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也许因为我的沉默,才造成我们的沉默,彼此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明显感觉到,这样的天气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暖意。
街对面有一副墨镜在那里闪亮一下,那人?是他,他就是王小江!是他,尽管他戴着墨镜,尽管他穿着从没穿过的衣服,他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王小江你终于出现了啊,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那小子好像看到了我,拔腿就跑起来。想逃跑,我看今天你会逃到什么地方去,你就是跑到月球上,我也会把你给追回来。
伴随着一阵阵的汽车刹车声,我冲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我眼前的王小江,这时已是一个背影,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向前追呀追,他的背影就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而王小江他早已没了踪影。
我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呼出团团白雾,我心如刀绞,眼泪哗哗地往外流,王小江你为什么能这样能这样呢?我只有大把大把地咽着自己的泪水。后来,我慢慢站了起来往回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我看到街上有好多人,他们围了一圈,那里停了几辆车,我突然想起,在我冲过街道时,在那一阵阵的刹车声里,似乎有人喊了我一声。
我冲进人群,还是被拦住了,拦我的人穿着一身警服。人圈里斜停着一辆小汽车,车前的地面上有一个白灰线画成的奇形怪状的圈,圈里是那顶帽子,它静静地卧在那里。
我说我听他喊了一声。
他喊了一声什么?拦我的人放下手臂说。
我想想,我想想,我记不起来了,求你别问我好不好,我真的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