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另一座城市而来的粒粒喝了第一口K城的水马上就吐了,水中漂白粉的味道却留于口中。要知道这是炎热的六月很容易口渴的季节,一些商店窗口摆放的俗不可耐的瓶装纯净水成为他逗留期间的唯一选择。除令人厌恶的水之外,粒粒对K城颇具好感。譬如街道两旁叫不出名字的观赏树木,挑着紫色花苞散发阵阵的花香,还有K城人温情脉脉和悠然自得的面庞。这与K城偏居一隅交通不便不无关系,你除非是专门奔它而来结识这个干净的小城,否则要到别的什么城市你乘坐的车绝不会途经它。
粒粒是那种脸色白皙几乎可以见到蓝莹莹的静脉血管,稍微有点自恋倾向的男孩子,这是他对K城好感的由来。是啊,他的性情与K城的精神气质不谋而合。
他在K城只作短暂的停留,但没有想到K城除了自来水不那么尽如人意外,其他他竟无可挑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芳。你不要以为芳是一个女孩子,不是,他是一个头发看上去有点软的漂亮男孩。他是干什么的,粒粒不知道,况且芳也没有告诉他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非要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才结识呢?这样的友谊难道才算可靠的友谊吗?他们分别是一个叫做芳一个叫做粒粒的干净的男孩子,就这样,大约二十岁出头,正如骄傲的小公鸡一样的年龄。他们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于K城结识了,这点足够。
两个男孩常常在一起,他们干了什么呢?他们肯定干着他们理应干的那些事情,重要的是他们有一天终要离别。
正是北方夏季还远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一天下起了一场小雨,粒粒不得不就此告别K城。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只能如此。是谁安排的?可能是上帝吧。
K城车站建立在一个大坑地里,而且停车场是这坑地的中心。当然那里的下水道一直畅通无阻,要不雨天里会把汽车的胶皮胎泡在雨水当中的,汽车只能是汽车,你不能指望它会像轮船在水中那样航行。雨天中午,芳与粒粒在候车厅里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周围的一些将要上路的旅客也彼此说着话,空气潮湿,呼吸容易,但一句话也听不清。他们俩一同出了站,雨还在下着,粒粒踏上进站的将要驶达他来自的那座城市的一辆陈旧的班车,芳留在候车厅的房檐下。班车按时启动了,引擎声很大,他们各自举起右手在雨天的空中摇摆。班车喘着粗气向坑上的站门爬去,在将要冲上站门的那一瞬间熄火了,又倒退回到原来停泊的位置。司机又一次将车启动,粒粒和芳又一次不约而同地举了手臂在雨天的空中摇摆。车在将要冲出站口的那一瞬间,又熄火了,倒回到原来停泊的位置……班车第九次终于冲了上去——车上的乘客全部被轰下了车,空车这一次终于冲了上去,出了站门,消失在雨中。乘客们在雨中快步追了出去,也在雨中消失了。他们两个就此分离,在这样的雨天中的K城车站。
在居住的城市里粒粒继续干着原来的那些事,将那些事平平常常地延展,这便是他一如既往的生活内容。他开始喜欢在卫生间静静观赏自己的身体,这件事又没有什么来由,可能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情吧。在让水汽搞得一片模糊的镜面里,有朦朦胧胧的他自己,一个深深浅浅色调中的身体,他喜欢这个他,最浅的色调是他的眼白,最深的色调是他的中心,其他是过渡色。这时候他往往会在镜面上用手画上两笔,然后到喷头下面冲洗自己。
在这个城市居住的人们看上去表情漠然而行色匆匆,与常常要在街上走走的粒粒擦身而过。粒粒那么热爱这里的水,这里的水比K城的好多了。后来他很怀念在K城逗留的那些短暂的日子,是否由水而想起那个迷人的地方呢?那道路旁不知名字的挑着紫色花苞的观赏树木,那温情脉脉而悠然自得的人们的面庞,多么好啊。重要的是他曾与一个男孩相遇。他记不起那男孩的模样了,他为此而深感内疚。他想怎么才可以与他联系上呢?可他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正是炎夏六月的一个日子,粒粒带着一个大提包从这座城市出发,包中是注满他热爱的水的十几个玻璃杯子,他坐上了当天唯一的一趟终点为K城的班车。
这天的天气是那么晴朗。想到就要抵达K城,又可做短暂停留的这件事情,粒粒心情别样的好。粒粒坐在司机旁边的位子上,视野很是开阔。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车在途中行进,粒粒不由得吹起了口哨。吹着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呢?你不要刨根问底了,反正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曲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K城的道路上,路旁的田野、村庄和房屋浮光掠影般向后隐退。车在途中停了一小会儿,就有一些旅客要下车“放水”,完了之后他们又上路了。对了,这是一趟长途班车,是辆带空调的车,车的性能良好,坐着实在是一种享受。当天下午班车顺利进入K城城区,依然是道旁那挑着紫色花苞的观赏树木同温情脉脉悠然自得的K城居民的面庞。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粒粒情绪的变化,变化的原因也不知道。这一点并不重要。他有可能想到了那个雨天,谁能够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内心真实的想法呢。总之这件事是有点离奇古怪。车快要进K城车站时,粒粒说我要下车,司机说马上就要进站了,这里不让停车的。粒粒急了,用手去抓方向盘,司机偏不让他抓住,班车偏离了正确的方向,一头冲进了自行车道……
K城电视台晚间新闻对当天下午的这起小小的车祸还是关注了一下,报道说发生于本城汽车站附近的这一交通意外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有一位男性青年乘客头部撞上挡风玻璃,一位本城骑自行车的男青年躲闪及时,面部被路面轻度擦伤。两位受伤者据医院检查没有生命危险,是否有轻微脑震荡还需进一步观察……电视画面里的肇事的汽车挡风玻璃完好无损,车内的一只大提包拉链被拉开,里面湿漉漉的是些玻璃碎片,不知从哪里来的水在车板上流得到处都是。班车后面不远处胡乱放着一辆变形的仿山地式自行车……受伤的两个人并未在画面上出现,报道就过去了,接下来是广告及天气预报。
这两个人躺在K城人民医院外科病床上彼此说着话,他们均问及对方是否认识一个男孩子。根据他们各自的描述,他们都令对方失了望。重要的是他们在医院里结识。
你别问他们是否一定会是一个叫粒粒一个叫芳的人相遇。他们自己也不晓得,谁又能说得上呢。
这两个在K城结识的人到底能发生什么样的事,这是男孩子之间秘而不宣的东西,不好言传。关于他们是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相同父母的那种狭窄意义上的孪生兄弟,他们在认识之前是否都有过被女孩子伤害的经历,谁也不晓得。他们同年同月同日遭遇了同一起车祸受伤而又大难不死,这件事情看起来有点神秘。是否早就安排好了的也未可知。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呢?是粒粒那种稍微的自恋倾向让人忘不掉,芳那样的K城男孩子大约也有这方面的性情。九九归一,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叙述人李晓宇已被他们的这样的对自身的热爱深深打动。想必你也是被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