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啥时起,走路养成了个左顾右盼的毛病。妈说我脖子,哎……妈很失望,来了亲戚她就叹息着拍着腿跪坐在炕上,给他们说。
我二十岁的人了,总觉得这个毛病对我很不利,不敢从妈和亲戚眼前经过,来了人就躲得远远的不见。于是家里人都没出息啦、窝里佬啦、拙头子啦骂我,以后升级到外爷一家不论谁来到我家也这样问妈,拙头子咋没在?
决定还是改掉毛病算了。
那天天气暖和,风也很小,真正的个风和日丽,我去崖背场里背麦壳子。爸说天气这么好和泥咱们把大窑帮子抹一抹,张阴阳刚来说了,今儿个好日子,可以动土的。我说好吧,爸。
走到路上便想起就从今天开始要改掉那个毛病了。
我将头和脖子挺得直直的,背着背篼走,我为了让自己走得路长一些,我选择了岔路。走着走着,脖子就酸了,我就对着自己悄悄地说,坚持住就没有人说你拙头子了,就有人给媳妇了。
到场里揽麦壳子弯腰时,我觉得我的头和脖子很直,不容易活动了,我惊喜万分,飞快地揽,并直直地挺着脖子。
回来还走岔路,脖子好像很热而且奇痒,伸手时,原来有些麦壳子粘在领口上了。我挺着脖子任热任痒,唱着过去唱过的歌儿。
……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回到院里爸已堆了很多土,用铁锨挖了大圈子倒好了水,哥坐在旁边两只桶支着的扁担上抽旱烟。
爸看了我说你咋才这会来。说着一手拿倒背篼一手扬起,我直直的脖子挨了一巴掌,我没有觉得疼依旧是热是痒。
哥抽完烟又担起担子下沟里挑水了。
妈妈像听见了什么跑了出来,小脚蹬蹬地踩着地。我就知道来了。妈妈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脖子。咋就打娃哩。说着拿起墙根立着的一支高粱笤帚为我扫领子里的麦壳子。
把头勾一下嘛让妈给娃扫一下。
妈说话亲昵我总爱听的。
怎么这么犟哩就你爸搧你一巴掌嘛。
我使劲地勾着头可妈一下子来气向我脖子打了一巴掌,失望地走了。
我发现我的脖子很直而且已不听我的指挥了,我多高兴啊!因为我已没有那毛病了。
过些天来了二舅,我走进窑里费好大的劲问二舅好着吗,问完一下子轻松得让我浑身舒服透了。
妈就跪坐在炕上看着我。
我知道妈很惊奇我拙头子怎么今天也出息了。
以后惯了,来了亲戚我就去问一问。
二
碎女子是前庄留一干大的女子,跟我同过学。
初中时碎女子黄瘦黄瘦,男生娃女生娃都看不起的人。我念她是我亲戚是我干妹子就跟她说一两句话。
碎女子有个不好的习惯总当着众人或没人时吸鼻涕,一年四季都这样。没人跟她同桌都嫌她吸鼻涕听不美课,尽管她成绩好。
最后我跟她同桌就没再换座位,在家里爸鼾声如雷,我从小到大十几年都香香地睡大了。我老爱挖苦碎女子你老是感冒,碎女子便不吸了,过一会儿就忘了。
碎女子太孤独只有我跟她说话。她家里有包子什么总爱偷偷放进我的桌屉里。
上初三碎女子便不再吸鼻子了,她不知什么时候为自己买了手绢。
留一干大有一天将碎女子从学校叫回去了,不让念了。碎女子没有留恋什么就回家了。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回家里见到碎女子时,她胖了,白了,水灵灵的毛毛眼睛问我,干哥……
以后就经常碰到她经常干哥干哥叫我。
不知咋的让妈知道了。找二舅他老姨夫去问话,碎女子她爸不同意。
那干儿子走没走?像书念了一头浆子,拙头子一年到头也不来看一看干大我……。
能说的留一干大都说了。
每次再碰到时,碎女叫一声干哥就走了。
我好恨。
恨我自己。
可那天碎女子出嫁妈死活让我给填箱。我一向听话,木木地走到前庄,那么多的狗咬,我不想去了。
前庄老同学四九碰上了。给干妹子填箱啊!干字说得很重。我说不。
走吧我给你打狗。四九很了解我,就把我领进留一干大家里。
碎女子在一阵阵唢呐声中哭天喊地骑着毛驴走了。那么多的跟事人都说留一养了个好女子呀。
我却听了碎女子哭声里那无奈的凄惶。
我没吃什么席就走了。我知道那些人又要说我拙头子了。来跟事连宴席不吃就走了是看不起人家,可我是忍着太多的泪走出留一干大家的。
三
那天一家人吃饭,妈跪坐在炕上一直望着我,然后对爸说:
娃他爸你看咱们拙头子的板筋别出了什么毛病吧。自你打了那一巴掌我怎么老见一直僵持着呢?爸口里含着饭唔唔地应着。
哥吸溜地扒饭对谁他都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嫂子说他像个木头人。
爸接上话说那上医疗站看吧。
第二天妈给爸给了十元钱,我不得不跟上爸上小镇医疗站去。
爸把我拉进一个房间我看什么牌子也没有,那里边坐着个老汉五十几岁的样子,微闭着眼睛,见有人来了就说看病的?然后依旧微闭着眼睛伸出手。
爸说大夫给你号脉哩。我就过去然后坐下来他给我号脉。
桌上一只老钟表嗒嗒地响着。
老医生又换了右胳膊让我伸左胳膊,反复几次最后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对爸说:
一切正常看啥病呢!
爸说不是……这是……医生说,去去去没病装病整我老汉。
爸好容易说清我的脖子勾不下去了。
老医生反复看了我几遍后说去县医院找外科,让那里给按摩按摩。爸说是是是便领我出来了。
我说爸咱别去城里了回家吧,我觉得不碍事的。
爸说你知道个屁。爸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却再也不说话,大概沉吟着这个“安馍”是白面馍还是黑面馍。
我跟爸回了家妈问给娃看了吗。
爸说看个啥哩……还没说完妈一下骂开了,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知道心疼,娃的板筋……
我知道妈这一下不可收拾会一直骂到天黑吃饭才罢。
妈什么都好就是一生气唠叨开了没完没了,我挺直脖子逃也似的跑到小窑里埋头便躺下了。
我想碎女子了。
我发现我想念她。村里如我这般大的都有娃了我连媳妇也没人给,我就咬着被子角哭了。
妈进来看我躺在炕上蒙头哭,一下子不骂了,拍着我的头说,明儿个让妈领你上县城看脖子去。现在妈给你送送。说着便舀一碗凉水放在我头前拿四根红筷子并拢四方形放在水里站住站住给我送缠身的乱鬼了。
我一下觉得没有可哭的了,心里是那样清明和静穆,甜甜地入了梦乡……
四
那天起来时,我头与脖子却不再直了。我苦恼地挺着,妈喊我时,我一下子拧了脖子回应来了。妈高兴了:
我娃病好了。
哥过来卷爸的旱烟了,看到我也笑了笑,我知道哥又没吃饱。嫂子不是个东西。
妈拖着灰耙子过里院哥家里,用灰耙头点着嫂子头一顿好骂:
我娃把你咋了,你连饭也不给吃饱,你算个啥妇人。
嫂子全庄就怕妈一个,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嫂子一声也没吭。
那天爸和妈说着什么,见我进去就说:你没有装病哄你老爸老妈吧?我一下子伤心了,爸妈我好苦啊。我心里一阵难过地走了。
可自那以后我的脖子无论我如何下定决心努力去挺,无论走多少里路却再也直不起来了。
二舅的老姨父来了。
爸妈认真地听他扯闲。妈依旧跪在炕上,二舅的老姨父说:
我到梁上刘瞎子家提亲,前些天说好了,他家三女子桂子也愿意,今早我跑去问了一下就变了。唉!不知道谁说给他们的,说小山害了怪病挺着板筋犟头犟脑的。
他们说的小山就是说的我。
小山那病好了,其实没有病的,他装给我们看的,这个拙头子。妈急急地说。
我在窑门外听着心就紧了。
二舅的老姨父说:我说咧,我说娃病得久了总会有好的一天,人家刘瞎子又说那娃娃又犯了咋办。我就回来了。嗨……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想我二十岁的人了,高中毕业竟是个光棍命了。
看哪达有寡妇我给说,哎,这娃娃……
我一下撒脚向院外冲去,不知怎么扑进哥的怀里,我放声大哭。
哥也泪流满面。
哥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爸妈二舅老姨父都出来了,爸没表情,妈眼泪巴巴地挽留着二舅的老姨父。他说:你们忙着,我走了,有相口我给娃尽量托……
妈过来从哥怀里拉出我,用手一遍遍地为我擦眼泪。
爸上场里忙去了。
哥也没说话,进去卷爸的旱烟。
我和妈都明白,嫂子给哥又没吃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