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一把掀倒在当院里了。
跟往常一样,早上起来,她打开大门,随手操起墙根立着的扫帚开始扫院,腰勾得很低。那扫院刷刷声,与窑面酸枣树上一群早朝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相呼应。渐渐地,天就亮开了。她去院子外倒土的时候,就看到对面的庄院和树已见清晰。她就说,哦,天大亮了。没有谁听到她的这句话。
她大约每天扫五回院,如果刮风天回数就多些,如果下雨天,就待院子干了再去扫。她在娘家当女子的时候就是个勤快人。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他伸着懒腰走出了窑门,在院子边的粪堆上撒完尿,这才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扫第二遍院的她。他揉了揉眼睛,又把裤子提了提,也不搭理她,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院子。
他出了大门。
但他又回来了。
往常可不是这样的。往常他都是头也不回地一路走过小街,小街一面是门面房,一面是田地,地里是劳作的人们。他不管这些,穿过不长的街道,他径直向村部的院子而去。
刘会计说,小照,你来了。院子里的人就会嘿嘿笑出声来。他不姓赵,这么叫他,是因为他的左眼睛老睁不大,相比右眼睛要扁些。看人时木木地看你,就是照了。
村部的院墙上,里外都是字,越发显出院子的脏。他们围在一起打红四,院子上空的阳光比别处要暖和。
他之所以又回来,是把一样东西给忘了,他要取上拿走的。是的,他回来是要拿他的那副扑克牌。
她正在窑门口翻看呢,那牌面上有一些精尻子样的女人呢。他进了院子,她没留意。往常他看到的都是劳动着的她,他躁了,他就上去一把夺过牌来,狠劲掀了一把。她就跌倒了。
她跌到地上,哟了一声,像是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似的那样惊叫了一声。
他叫道,快起来你呀。这声音在镇定中有点虚张声势。
她在地上努力往起来爬,挣扎了好一会儿,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慌了,他大声道,就跌了一跤么看把你贵气的。
可是她还是爬不起来。他就伸手去拉,慢慢地把她拉起来了。但她的脚却点不到地上去了,他扶她到窑里,只听得她说我腿咋胀的。
一眨眼工夫,她的右腿几乎要撑破裤筒子,看到她的腿这样了,他就慌了。去叫韩志俭,韩志俭是小街医疗室的大夫。
韩志俭坐在炕沿上,操起剪刀,从那条坏腿的裤脚剪起,声音清脆。但到了一定程度,剪刀就走不动了。韩志俭撂了剪刀,两手捏住布口的两边,哧啦一声,刚才剪开的那条路线,豁然延伸,一直到达某个隐秘部位。那地方分明露出一个折叠的旧报纸角儿来。
她说韩大夫,能行了吗?
韩志俭一愣,说当然当然。
那腿已肿成了一条红亮亮的圆柱子。韩志俭忙给擦上一种紫色的药水。
他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送走韩志俭,他开始扫院。院子很大,他一下一下地排摆着扫帚印印。他扫得很吃力。扫完,扫了一把土,他就把土拿到院子外面随风扬了。他就听到了拉风箱的啪嗒啪嗒声,她已挣扎起来开始做饭了。
他晌午穿过小街的时候,地里的人们都已歇工回家了。他只管向村部走去。几个人正坐在院子的房檐下晒太阳,村委会刘会计龇牙咧嘴拿着火柴棍掏耳朵,一只眼睛挤着,嘴里咳咳的像是要把耳屎咳嗽出来;做纸活的老杨靠墙在抹起裤腿在小腿上抠来抠去,白皮屑纷纷飘落;供销社退休干部陈玉先左手操着一绺儿卷烟纸,右手在靠跟前的老杨衣袋里努力掏着什么,就掏出了一个鼓囊囊的烟袋来,向那烟纸的凹槽里一点一点地倒旱烟。
刘会计说,拿来了吗?
他掏出那副扑克牌递给刘会计,没有答话,就离开了。
刘会计说,哎哎,等了你满满一早上,三缺一,你来不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部院子。
回家的时候他顺便拐进小街上杨咣子的小卖部。杨咣子说你今儿个咋没抹牌?想置点啥货呢?
他在那里嘟哝着,有点口齿不清。杨咣子说,你说啥?他又说了一遍,杨咣子听清了。说你个小照呀,这有什么害羞的呢,你媳妇腿还好吧?
他说,松活是松活了,明天我要送她到县医院拍片子去。
杨咣子说,这就对了嘛。
就碰上了来买纸烟的刘会计。刘会计说,小照,今年地膜玉米你报种几亩?乡上的投资立马就下来啦。
他说,三亩吧,我媳妇的腿。他又嘟哝着说着什么,哽咽着嗓子,让人无法听得清。
在杨咣子那里,他买了两包卫生纸和一条花裤衩。走在小街上,二月的阳光在他的手里是那么鲜艳。
晚上,他躺在炕上不停地翻身,像是身上的虱子能吃人。
她说话了,她说你心里装着事呢,我知道呢,玲玲都出嫁了嘛。咱爸不出那五百块钱,事情就没成。人家比我贵五百呢,你心里一直在惦着她,对吗?
他却睡着了,打着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