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家的姑娘桂花要来相亲,说好初五集上见面。初四这天天刚擦黑,娘俩进了我家的门。二姨家在马渠,听起来那里好像是个草肥水美的地方,而实际上那是个闭塞偏远的山区。二姨对外爷当初将她许配到马渠至今耿耿于怀,那种对外爷的强烈不满每到我家以后就会表现得尤为突出。二姨对妈妈说,他碎姨娘,你多好,种的是水浇地,地少人不累,又能集集跟上集。二姨没说这话之前,我们似乎觉不到这地方有什么好,经她这么一絮叨,我们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二姨早早起来,到我们庄舍一遛圈转回来,就开始催我们起床。起初,妈妈听叫得着急就穿衣起来了,但是到院子里一看,天还没亮,回来嘴里嘀咕着什么就倒头睡了。只听得二姨就在我们头前的地上走来走去,走出走进,生着闷气。后又忍不住絮叨,说往常这个时候,自家的一块地都差不多犁回来了。眼看我们早上九点才开始起床,眼看自己怎么着急也没人理会,眼看我们的日子照样过得滋润。于是,二姨决定,等女儿桂花长大成人了,一定要嫁到我们这里来。表姐桂花模样俊着哩,只是皮肤有点黑,我认为是一朵俏俏的黑牡丹,但介绍人哈爷说是个贪嫌。桂花到我家,知道一样,见人低着头,忙着帮妈妈做饭、喂猪、收拾屋子,极有眼色,麻利得很,且不说话,一张口脸就红,脸一红就更黑了,但她还不知道。她的确有些害羞。
第二天就是逢五的集。我们都还没起床呢,二姨就穿了衣服坐在炕上跟妈妈拉闲。拉着拉着妈妈又迷糊过去,二姨用掌心将妈妈推醒,妈妈只好接着跟她拉闲话。而桂花呢,一早就忙开了,一会儿进来问妈妈和猪食的面食在哪里,一会儿进来问垫牛圈的土在哪里取。这时候妈妈将进行的话题变为夸赞桂花,说我桂娃就是攒劲,可惜是给旁人的一口人。不想妈妈接下来把我给数落了一顿,说小玉可懒得连锥子都戳不动。这样一来我缩在被窝里只好继续装睡。
大伯家的姐姐小红一大早就过来了。小红正在县上高二上学,由于得了一种什么病,正休学在家。她过来缠着桂花说话,其实是惹桂花说话,她好取笑她。桂花说话地方口音重,把白不叫白叫赔,把说不叫说叫些,跟我们大不一样。桂花一开口,小红就笑得瓜瓜的了。还学舌子逗桂花:实话吗赔话,你些你些。桂花就越不敢开口说话了,只是跑前跑后干活,把各窑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把地用清水洒得花花的,拿笤帚扫得净净的。这样倒显出小红的无聊来。
小红早就知道桂花是来相亲的。桂花在这里唯一不认生的就是小红了,因为自小她们就有了小女孩之间的交情,无非是你送我只发卡,我教你绣鞋垫。其实小红一早撵过来是有任务的,那就是要把相亲的桂花给彻底地打扮起来。取笑够了桂花,小红就把桂花领到偏窑里,把门关得严严的。首先,小红把桂花梳的黑油油的两条长辫子解开了,桂花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似的,也只好听小红摆弄了。小红用一把桃木梳子给桂花梳头,头发却怎么也弄不直,可能是一直扎着麻花辫吧。于是倒了一盆热水,用妈妈的洗发膏给她淘,头发竟铺了满满一脸盆。待头发半干了,小红一下一下地梳,左看右看,终究是弄不好,小红撂了梳子不梳了,却掏出一条花手帕来,将那头发束成一条马尾巴,可是头发太长了,就说要是剪掉些就好看了。桂花一听,命根似的双手护着自己的头发,也就算了。小红将那头发的发尾揽上来,扎在手帕里了,这样看上去才不显得过长。小红还把自己的牛仔裤、红T恤毛衣取了来,当即要桂花换上。桂花在那里扭捏着推让着,就是不肯换,好一会儿小红才恍然大悟。于是打开窑门,要掀我出去,我不肯,她骂我是女子群里的老会长。我就这样被小红给轰了出来,极不情愿地站在原地愤愤然。
当打扮了的桂花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妈妈看见了不由得叫起来。那衣服真合身,把桂花圆鼓鼓的胸、细细的腰身、凸凸的屁股勾勒得恰到好处。现在,谁再敢说桂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女子了呢?桂花定是在我家的大穿衣镜前照过自己了,脸上是那种说不上的红晕,像是喝了半罐罐蜜。看人,似乎比往常大胆了许多。
哈爷进来恰好看到了。他故意大声说,哈给给,当啷啷,十八女子瞅对象,先进馆子后照相,你掏钱,我戴表,一身呢子少不了。介绍人都有一张能说的嘴,一双能跑的腿。离我家不远的杨坪的一桩奇异的婚缘,就是哈爷说成的。当初,有两家人为儿女的终身大事可愁坏了,先后找上哈爷。于是,哈爷先到女方家,这样介绍小伙子说,哈给给,小伙子其他什么都挺好,就是眼下没啥。女方听了很高兴呀,说只要其他方面好,眼下没啥也没关系,只要两口子心齐,穷日子总会过好的嘛。接着他又到男方家里介绍姑娘说,女娃子其他没说的,就是嘴不好。男方听了很高兴呀,说女人家嘴不好嘴疯点也是正常的嘛,说不定还是个会过日子的呢。于是定好某个集日见面,一见面,双方都大吃一惊,你道小伙子眼下没啥呢?天生没长鼻子呀。姑娘嘴怎么不好呢?是个豁豁嘴呀。于是埋怨哈爷骗了他们。哈爷说话了,我都照实话说了,你们可都是满承满应的嘛,哈给给,再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你们可是天生的绝配呀。双方看看再想想也是,就当天定下了女方看家的日子。哈爷说媒的本事可大着呢。这次要不是看了爸爸是村小学校长的面子,单单二姨,请动请不动还很难说呢。
吃完早饭,一行人就往集上走了。桂花让小红欺负着,想追逐她又碍于人多怕不好,只拿眼光剜小红。到集上会元的中药铺门口,就过来了一个花白胡子老汉,卑微地冲哈爷笑,冲所有人笑着打招呼,他姨夫你好着吗?他姨娘你好着吗?连我也被称为他表弟,我心里想这老汉可真啰唆呀。在老供销社门口,那里早站着一个小伙子,穿一身新西装,条绒松紧的布鞋,高领的红毛衣,看起来蛮精神的样子。听到小红小声说,桂花看你女婿。话音刚落,她就夸张地哎哟了一声,像是被谁掐了拧了一把一样,大惊小怪。惹得大家都回过头来去看,都以为是桂花。可桂花站在小红身边好像一点都没动,勾着头,脸儿红红的。
花白胡子给那小伙子一一介绍说,这是你姨夫,这是你姨娘。总之把刚才那些话中的他全换成了你,一一介绍。只是到桂花时,老汉竟有点不知如何称谓。愣了大概有几秒钟时间,就跳过桂花介绍其他人了。那小伙子拿着一盒烟,老汉介绍一人,他就叫一声,他直接叫姨夫吃烟,然后双手递烟再跟着点火。女的都摆手表示不吸,也就不再让了。轮到我时他叫了声表弟,刚有了要递烟的动作,就被哈爷一声念书娃娃吃啥烟给打发了,还说这礼规到了就行了。
哈爷把桂花和小伙子叫过来,说当着双方家长的面,该说定的一定要说定。他还说了一句话,让人能笑死,我不知道那话有什么含义,总之,看起来大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哈爷说的也不算什么新鲜话,他说你们就看好,不要到时候嫌球长了毛短了。声音很大,惹得有些跟集人也看他。小红差点笑出了声,爸爸想笑给忍住了,其他人都好像在努力装作没听着。可怜桂花和小伙了,脸儿都涨得通红,还要点头继续听哈爷的训导。
转眼间,那花白胡子递给小伙子五十元钱,示意让小伙子给桂花。可是桂花哪里肯要,往后退着步子忙说不要。花白胡子说拿上娃娃,在集上吃个嘴,皮薄的。她还是推辞着。妈妈说话了,桂娃,实心给你就装上。桂花这才接了,捏在手心里,并没装到衣袋里。
哈爷说下一集见话吧。双方家长表示同意。
又相互邀请到自己家里来浪,却都致歉说自己家里忙得很,什么地还没耱啦,什么场里的麦子还没碾啦,总之,是实在忙着顾不上。
哈爷说有个相口还得他去说,于是就各自告别。
回来的路上,妈妈跟二姨说着话。妈妈说也不要嫌给的跟集钱少了,看那娃娃倒还精灵着。她还举例说了一些她知道的人事,张家相亲是给的少事倒成了,李家给的多反倒没成。我才知道二姨在为跟集钱少了而不高兴呢,二姨嘴里倒没说啥。小红和桂花一直叽叽咕咕暗暗较着劲。
回来后,妈妈问忙这忙那的桂花说,桂娃,你看行不行。桂花边忙手里的活边说你们看唦,就走掉了。一会儿撵了来,请妈妈给她铰个鞋样子。妈妈说给你铰个大鞋样子吗?桂花勾着头不说话,抽身又走掉了。一会儿回来了问妈妈:碎姨娘,铰好了吗?妈妈笑了,二姨也笑了。我却不知道他们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