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旦旦是后半夜到院子里撒尿时发现牛回来的。
夜里,郭旦旦做了一个美梦,说的是儿子郭里盆考上大学啦,正陪着他看大海呢。到处是水,海可真大。他说,儿呀,我看这海有咱家门前的一涝坝大。儿子不同意他的看法,儿子说,爸,我看一涝坝不得完,起码有三涝坝大。他受了顶撞,心里却很高兴,看看儿子,儿子到底是大学生啦,见识比他爸广。心里一高兴,就醒来了。
郭旦旦为自己的这么一个好梦没有做完而遗憾的时候,才感觉到小肚子发胀,是尿急了。
他迷迷瞪瞪地掰开门赤脚出去,直奔前院的粪堆,朝着粪堆,一口气撒完了一大泡。
往进走的时候,郭旦旦在当院被什么碰撞了一下,懵懵懂懂的,被弹着倒退了两三步,却并不感到疼。
只见:月光下,院子里,一座小山似的东西。那正是他家的牛啊。
看到牛在棚外,郭旦旦很生气,朝牛板颈就是一巴掌,捞起拖在地上的牛缰绳,小声嘟囔开了:就你本事大,又自己解缰绳了,害人陪你受罪呢,你说你都学会开门了。他伸手推牛棚的门,却推不开。你说你出来想遛一圈,是你心急了,那你就遛好了,却把门锁了干什么,你锁了它,是不准备进去了?你是要进去的,你不进到牛棚里去,到哪里去呢?现在后悔了吧,还不是叫我给你开。你把钥匙弄哪里了?郭旦旦一手捉着牛缰绳,一手去摸门上的那把铁锁,门扣也扣着。那夜里铁的冰凉顿时穿过他的心脏一下子渗到了他的脚掌心。
郭旦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清醒了——牛是不会锁锁子的。
这把铁锁,那可是王翠花一大早就锁上的。
郭旦旦随手将牛牵到后院的大槐树下,将牛缰绳在树干上打了个猪蹄绾,又打了一个,拽了拽,很牢。这就进了窑门,去推炕上的王翠花。
王翠花,王翠花,咱们的牛回来了。
王翠花一只胳膊抡了过来,没搂着。
郭旦旦又推她,也不喊,一下一下地推。
王翠花就被她推醒了,深更半夜的,你夜泛了吗?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在黑暗中问他,张瓜子,你要干吗?
郭旦旦说:咱家的牛回来了。
王翠花说:啥牛?不是卖给常福来了吗。
郭旦旦说:看样子是个人解了缰绳,个人给跑回来啦。
王翠花听明白了,说:把灯点着。郭旦旦在炕上摸了半天火柴,将煤油灯点着了。
只见王翠花披衣坐在炕上,两个奶头那么露着,看着他。
王翠花说:旱烟呢?
郭旦旦便从炕头的席子下面给王翠花拿出了烟袋和烟锅。王翠花装了一锅烟,就着灯苗吸。在夜里,这烟味使得窑里有了一种敦厚的暖味儿。
你说是牛回来了?牛回来了好。王翠花手里掂着烟锅说。
郭旦旦站在炕头下的地上,灯光暗淡,他就用两只脚在地上揣他的布鞋,却把王翠花的给揣着了一只。王翠花的脚大,他的脚一伸进去,就知道那是她的鞋。他退出来,继续用脚揣他的另外一只鞋子,不料想,却碰上了地上王翠花的尿盆。
王翠花说:张瓜子,你在干吗呢?
他这才停下来。
你先将牛拉到我娘家,拴到那里再说。
郭旦旦问:为什么要拴到你娘家,我看还是给人家常福来还回去。
王翠花就照着他的脸抓了一把,说:让你拉你就拉,啰唆什么?今晚,现在就去。
郭旦旦一手捂着脸,一手去勾鞋,还想说什么,看到王翠花已开始穿衣服了,也在炕头上抓起自己的衣服朝身上套。
郭旦旦拉着牛往外走,牛却不肯,王翠花帮他赶,边吆边说我还要把牛的脚印给扫了呢。就返过头去取扫帚。
郭旦旦小声说:谁叫我张瓜子,我日他妈呢。
王翠花说:你说了个啥?
原来她回来了。郭旦旦说:我说那些草,再也不用铡了。
郭旦旦是忌讳别人这么叫他的,因为张瓜子曾经是他亲爸的幺号。人怕幺号地怕穴。他很小的时候,亲爸爸因为太老成,受人欺负,妈妈才领着他从张家改嫁到郭家的。
王翠花边扫路上的牛蹄印边说:你把牛拉好,黑天半夜的,不要光顾着跟牛说话,你把路看清。
郭旦旦走在路上,夜有些冷,但他却没有说话。不说话,一来是在夜里,一个人一张嘴,声音就传老远,膈得慌,二来是他从心底里并不愿意把牛牵到王翠花的娘家。不管怎么说,牛已经卖给了常福来,即便是常福来没给现钱,也不会白了你呀,牛拴到人家槽上了,就是人家常福来的牛嘛,怎么悄言不喘地就把牛给藏到别的地方了,这跟偷有啥区别。
但当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就一路走了下去。
每天里,郭旦旦喜欢跟牛说话。
郭旦旦给牛添草,说:你怎么尽挑青草吃呢,你谗得很啊,干草剩下怎么办?还不是晒干了,烧炕,炕烧热了,你也享用不上。不过,你吃下去了,后来变成了粪便,也是晒干了煨炕。你好像知道这些,反正到后来,草都变成了草灰,吃与不吃都一个球样。你脑子好得很呐。
郭旦旦牵着牛到沟里饮水,说:喝饱喝饱,黑咧给你不添夜草。哄你?我为啥要哄你呢,夜里我要起来给你添两遍夜草呢,你不好好喝,我就只给你添一遍。你还不喝?不要指望着我拿马勺舀着饮你喝,马勺饮牛给你把毛病惯下了。
郭旦旦吆牛耕地,说:牛呀牛,你快点走,等把这一块地耕完,我回家给你拌料,我也乏了,再说早上给你喂过半升豆子了嘛。噢——犁沟,你走犁沟呀,你看又漏了一犁,还要回过来重耕一遍,你以为整我呢,你是整了自己呀,你把咱两个都整了。
很多话,郭旦旦都跟牛说。
没了牛,郭旦旦觉得心里空,但也没有办法呀,眼下,等着用钱,可家里能变成现钱的,却只有这头牛。
一大早,王翠花就催他把牛牵出去卖掉,王翠花知道他不愿意,边帮他吆牛边说:等秋田下来了,变了钱,春上咱们再买一头回来养。
郭旦旦就磨磨蹭蹭地走在去白马庙集市的路上,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常福来。
常福来问他去哪里?他说他去白马庙的集上。
常福来说:莫不是去买牛?
郭旦旦很惊讶,说:你怎么知道的?
常福来就问他:你手里是什么?
郭旦旦说:缰绳呀。
常福来又问:缰绳后面是什么?
郭旦旦说:牛呀。
常福来就笑了起来,说:这不明摆着吗?郭旦旦就觉得常福来的脑子真是太好啦——他看到自己拉着牛,而自己并没有告诉他到集市上干什么,人家就知道他要卖牛——郭旦旦常常觉得别人的脑子都那么好,自己比不上。
常福来走上前来,掰开牛嘴看了看,说:四个牙呀,看这身型,我还以为是满口子了呢。
郭旦旦说:可不,还是个牛娃子呢。
常福来说:干脆卖给我吧。
郭旦旦说:王翠花说至少卖到两千六百元呢,说不给现钱,不卖。
常福来说:好说好说,我给你两千六百五,你将牛牵到我家。
郭旦旦说:现钱?
常福来说:现钱。
郭旦旦便牵着他的牛,跟在常福来的身后,来到了常福来家,就看到常福来家的牛棚里还拴着一头牛。常福来接过郭旦旦手里的牛缰绳,将牛拴到了他的牛的旁边。那牛正在埋头吃草,理也没理郭旦旦的牛。
郭旦旦跟着常福来进了常福来家新修的大门楼子。好长时间没到常福来家来过,常福来家变阔了,窑门都转了水肩子,崖面子用砖裱了足有两人高。郭旦旦被让进了常福来家的当中窑里,坐在常福来家裱了瓷砖的炕头上。郭旦旦对常福来说:你快去拿钱来,我等着,我回家还忙着呢。
常福来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常福来就用脸盆端来了几件羊肉,那羊肉还冒着热气呢,还端来了半碗蒜泥,一并放在炕头上。常福来不由把屁股向旁边让了让。
让他吃,他说不吃,他说吃过了。常福来说:谁也没说你没吃呀,你脚后跟长,碰上了嘛。
郭旦旦本来还要坚持,可就忍不住嘴里的哈喇子,偷偷咽了两口。常福来说往前拾呀,你看你,肉又不吃你。
于是,郭旦旦挽起了袖子,掂起了一件羊胸叉,啃起来。
果然香。
常福来提醒他,蘸点蒜还香。郭旦旦就蘸蒜吃。他都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吃的肉,似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常福来还为他泡上了一杯酽酽的砖块茶。
郭旦旦洗完手,端着茶,剔着牙说:今天在这里解了馋了。
常福来边泼盆里的水边说:你看,牛钱,能不能缓几天,我刚修了庄子,手头紧得很呢。
郭旦旦说:好说好说。
那你怎么跟王翠花交代?
郭旦旦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喝着茶说:这你不要管。
出了常福来家院子,经过牛棚的时候,郭旦旦看到了他的牛,常福来的牛埋头吃草,他的牛没有吃草,孤单地站在那里,朝他看呢。郭旦旦看不下去了,迈过头去说:牛缰绳我要拿回去的。常福来说那是那是。便换下了缰绳,递给他。
郭旦旦一路往家里走,离家越近就越发愁,心里沉吟怎么跟王翠花交代。最终,下了决心似的对自己说:说她说去,骂她骂去,她要有本事,钱个人向常福来要去,反正王翠花从来就没有看起过自己。这么说着,他就到家了。
郭旦旦悄悄地推开他家木栅栏大门,进去了。
王翠花正在向外轰偷跑进牛棚里的鸡,轰出鸡来,拿了一把锁子锁了牛棚的门。一下子就把提着牛缰绳溜进门的郭旦旦堵到当院里了。
王翠花问:牛,卖了?
郭旦旦说:卖了。
王翠花问:啥价?
郭旦旦说:两千六百五。
王翠花问:卖给谁了?
郭旦旦说:卖给了常福来。
王翠花问:钱呢?
郭旦旦说:说过几天就给。
王翠花不问了,盯着他看。郭旦旦说:我本来是硬要要上的,常福来却端来了羊肉,我说我不吃——
王翠花就扑上来,只一把,就把郭旦旦的裤裆给扯了。
王翠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张瓜子,你说你啥事也弄不成,牛卖给了常福来,钱要来了吗?没有。你说你卖给谁不成,偏卖给他,谁不知道他在钱财上黑。吃了一顿肉,就把你的嘴堵上了,你先人手里没吃过肉,我这是指屁吹灯,一屁打得栽昏。打不上好粮食是一料子,跟不上好男人是一辈子。我的命咋就这么苦。
郭旦旦飞快地到墙根下拿了一把铁锨,一下一下地去铲院子里的鸡屎。铲完了,操起扫帚开始扫院。一言不发。
两人都结婚十几年了,哪一天郭旦旦不是在王翠花的打骂中生活?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将牛牵到王翠花娘家时,鸡才叫了两遍,天还没有大亮。
室哥端来几角馍馍,郭旦旦咬了两口,下了一筷头咸韭菜,喝了口隔夜的地椒茶,起身就往回赶了。因为王翠花说上午到地里刨洋芋,照王翠花的原话,再不刨出来,洋芋都要坏到地里了。
他们两个一早在地里一窝一窝地挖,地里墒情很好,白花洋芋是白的,紫花洋芋是紫的,丢在湿湿的地里,煞是好看。不一会儿,郭旦旦的鞋底就被土粘得越来越厚,这让他不得不用锄头去铲。
王翠花问:你不好好干,偷懒呢?
郭旦旦说:我正在铲掌呢。
王翠花又气又笑地说:张瓜子,只有牲口才片蹄子铲掌呢。又说:等了满满一早上,原以为常福来会到咱家里来寻牛呢,却连个人影影也没见。你先刨着,我给咱到常福来家去要牛钱去。说着,就拾了一背篼洋芋,让郭旦旦扶了她一把,肩子一斜,忽地就背了起来,勾着身子背出了田地。
傍晚的时候,王翠花笑眯眯地回来了。她本来脸盘子大,眼睛小,这一下,眼睛就真的像冰草割得一样了。
郭旦旦正给周末放学回来取干粮的儿子郭里盆做饭呢,他会做什么饭,只不过是切了些洋芋丁丁下到锅里,旋几马勺水,生着火,让锅里的洋芋烂着,只等着王翠花回来和面做洋芋面片吃。
王翠花进得门来,一把揭开边缘冒热气的锅盖,往锅里看了看说:怎么洋芋皮也没削就下锅了?你看你爷儿父子什么也弄不成。接着又说:不忙着吃。
王翠花便从怀里往外掏:这四千元,麦口里给郭里盆交择校费,听说今年又涨了,我打问了,按去年的行情,上县一中最少要交三千,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这一千零五十嘛,留着,明年一开春,添上今年秋田的收成,再买一头牛。
郭旦旦说:怎么这么多呀。
王翠花看儿子出去了,才得意地说:我让我哥又将牛拉到三岔那边交给牛贩子了,卖了两千四。
郭旦旦很吃惊,说:不是卖给常福来了吗?
王翠花搬出调面盆取了面粉,化了一碗盐水,动手做饭:张瓜子,就你老成,你知道常福来家彩霞的事吗?
郭旦旦说:这我晓得,不是说在婆家闹着不站,一直在娘家也就是常福来家待着,女婿来叫了好几回,都不回去吗?
王翠花往面里和着水说:这好多天,你再见彩霞从常福来家走出走进了吗?
郭旦旦摇了摇头。
王翠花边揉面边说:你知道个啥呢,彩霞女婿前一阵又寻了来,却没见着人,常福来就不承认了,说根本就没见着彩霞,彩霞女婿眼见着得不到人,就要求退彩礼,娃说当初常福来收了一万二,退八千也行,常福来却说,你还要退礼呢,我还问你要人呢,可怜彩霞女婿落了个人财两空。
王翠花用火棍捣了捣灶膛,照着火星子,把火拢旺了,接着说:这黑心贼又给彩霞寻了一家人,说是在彬县的一个什么地方,这次光彩礼就要了一万八。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不看,常福来最近又是修庄子,又是砌大门楼子的,哪来的钱?女子卖下的,重得的彩礼钱呐。
郭旦旦惊呆了。
王翠花和好了面,拿面盆扣着醒面,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说:我这是向常福来学习呢,他女子都能卖两次,我的牛为什么就不兴卖两次呢,他就是明知道我把牛拉出去又卖了,他常福来也不敢放半个屁,他鼻子大得把嘴压着呢。
这时候,儿子郭里盆进来了说:爸,妈,我们这一周报中考名来着。我把名字给改了。
王翠花说:怎么改的?
郭里盆说:我把里改成了仁义礼至信的礼,把盆改成了鹏程万里的鹏。
王翠花在面板上擀着面说:听上去好像也没改呀。
郭里盆说:不一样,音同义不同。我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原来的名字多没文化。
王翠花开始切面了说:怎么?
郭里盆说:再说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改名字了,韩银环改叫韩粉珍,牛富贵改叫牛多帅,好多呢。
王翠花揭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块洋芋丁,尝了尝,向灶膛里添了一把柴,便从案板上双手捧了一捧面片子,将面下到了锅里,用勺子搅了搅说:改得好,就是要向别人学习呢。我娃学习好,是跟了我们老王家这一门子人了。养儿跟舅家,养女跟姑娘。幸亏没跟了你爸,顺了张瓜子的遗脉,要不,你们老郭家以后还有什么路可走。
郭旦旦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往嘴里刨着饭,抬头就看见院子里上了锁的牛棚,就不由得怀念起他的牛来了。
是啊,牛不在了,有些话,他跟谁说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