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感觉到小腹发胀,有一种要轻松一下的迫切。腊月又不见了身影。
爱子想腊月肯定又去了机房。
放映员辉娃手搭在放映机上,头歪向光束打出的方窗口,看人头簇拥的银幕。腊月咳了一声,辉娃转头看一眼声音处,那时候,机房的电灯光亮滑过腊月的杏眼,黑白分明。辉娃又低头换片了。
走出电影场,腊月已跨进机房的门槛,背倚着向里开的门,屁股及后脑挨在门板上。爱子拉机房里的腊月,腊月将被拉的胳膊使劲甩了一下。爱子一个人走过机房,去黑幽幽的麦田。
一阵痛快淋漓之后,爱子听到索索的声响,爱子屏住气,声响后一个人的声音:“快!”
说话人极度压低声音,却很清晰地灌进爱子的耳中,是男声。
不远处围墙之内枪声非常密集,战斗正酣,电影给爱子壮了胆。
“我头巾呢?”是女声。
爱子忽而明白这临近的地方一个故事已近尾声了。爱子快步离开了麦地。麦子半人高了,爱子感到了麦子的茂密。
离开电影场的时候,腊月的脸红红的,腊月没有注意到爱子的脸也红着。
银幕上的故事中断了,场上的电灯亮了,幕布变得雪白。
场上的人影转而清晰,孩子们吵嚷着钻出人群在场外的空地上追逐。男人们互相借火吸烟,有一些在场外背对着人群向墙根撒尿。
爱子身后有几个人,四五个小伙子吧,分明围个半圆。爱子心中有些许的紧张,呜呜啦啦电影故事又开演了。辉娃将片子换好了。
爱子的辫子被人拽了一下,下巴不由得仰了一下。
身后鸦雀无声,只有电影紧张而又绵长的故事,江南水乡,杏黄的雨具,赤足的人。
“爱子,你出来吧!”
腊月喊她了,那个半圆的人圈有了一道缺口。
腊月说:“这电影一点也不好,我们回去吧。”
爱子再回头看了一眼银幕。人头间隙处,碧水青山一荡竹排,男后生撑着长篙,女孩子坐在竹排上,好漂亮的女子呀。爱子问:“今晚上为啥这么早就要走?”
腊月不语。
路上只有她们的脚步声。淡淡的月色,远处传来几声空旷的狗叫声,路是一条白色的长带子,一直拉向她们的村子和各自的家。
“她妹妹在机房里呢。”腊月说。
爱子拥在人群中间向小小的窗口买票,照往常一样还是两张。
腊月在机房门口好奇的小孩堆里向里看,高挑的身材更显高挑,油黑的头发,新洗过的,乳白色的小兔形发卡很灼人的眼。
辉娃的妹妹售完票之后,才去打开电影场的木门,开一道只容一个人通过的缝隙,收票放人进。
腊月对辉娃的麻脸妹妹说:“我给你收票吧。”
“你?”麻脸女子看她一眼,继续放人进场,腊月好看的脸上笑容很僵硬。
这回爱子和腊月并肩站在场上看电影。
“腊月腊月。”爱子小声叫她。
腊月抬了一下头:“嗯!”
腊月是伤心了,爱子想。那时同村的几个小伙在边里跟腊月开玩笑,腊月还是懒洋洋的不怎么搭理。
银幕下方的背后,靠墙坐着几块砖头样岿然不动的人,他们看着反面的故事,那些人是来迟了一步没位置坐的人。
片子断了,一片漆黑。场院门外框上的电灯也灭了,机房的小窗内也是一片黑。
“发电机坏了!”场上的谁大嚷一声,场内轰然悸动,谁家的小孩哇地一声嚎起来。
几束手电光在银幕上晃动。
“看修电机去。”人们嚷着就涌向场门的方向,腊月这回站在原地没有动。
爱子说:“腊月,回去吧。”
腊月一边走,一边一把一把地从衣袋里往外抓什么,向路上扬着。后面有几个人的手电光照亮了前方模糊的路迹,那些腊月为看电影特意炒的黄豆纷纷落在路面上。
爱子已习惯一个人站在场上看电影了。
腊月又到机房里去了吧。爱子进来之后,电影正在上演着,而爱子分明感到了身后的骚动。电影的内容和情节过眼无痕。
爱子觉着身后一个人拥挤她的时候,脸哗地一热,好在电影还在继续演着。爱子顷刻有一种急切逃离的心情,爱子挤出了人群。
那时候的场外空无一人,一个人几乎撞到爱子身上,那背靠墙的机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爱子在慌乱当中被吓了一跳,一看却是腊月。
这时的腊月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自脸颊滚落,那泪不远处几道殷红的伤痕,上面沁着小豆豆般的血珠。电影场门口的灯光寡白地亮着。
路上腊月哇一声才放声哭了。爱子拽着她的胳膊劝着。腊月压抑着哭声。
“麻脸女子抓了我一把呜——”
哭一会儿又说。
“辉娃把我搡出门呜——”
爱子心里压抑极了。爱子抬头看天,星星的眼一眨又一眨,一颗流星划破长空,落到远处的山影当中了。
腊月进了她家院内后,爱子才拨开自家大门栓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屋里的母亲迷糊地问爱子啥片子。
爱子说战斗片子。
“看电影走——”人在喊。
“汪汪汪……”狗叫着。
爱子去叫腊月,腊月说:“不去。咱们说一阵话吧!”
爱子坐在腊月的炕沿上,两人却又一时记不起说些什么。腊月杏眼一睁,跳下炕头,操起梳子使劲地梳了几下额头前的刘海。
“走!”腊月说。
天上无月,路上静寂寂的,前面的人已走远了。
她们又一同肩并肩地站在场内。片子刚开了个头,场上的灯又黑了。发电机又坏了。腊月拉着爱子到场外去看。
人圈当中的辉娃在电影热心人的手电光下,将绳子缠上电机轮,一拉,突突,又哑了。再拉,又熄了。辉娃累得满头大汗。边上人说话了。
“辉娃,浇泡热尿,润滑润滑。”
“辉娃,十一点半了吧?”
辉娃开始拆电机的部件了。
腊月说:“你们能啊,谁来修?”
人们不说了。
麻脸女子挤进人堆之内听到了腊月的话。
“不要脸。”麻脸女子大声说,完了对辉娃说她把机房的门锁上了。
爱子看腊月,电就来了,腊月上齿咬着下齿,脸涨得通红。看电影时,爱子被旁边的人似乎拉了一下又一下,爱子的电影完全失去了情节。
电影已毕,场上的喇叭开始唱歌曲,散场时爱子找不到腊月了。机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不见腊月的身影,只有辉娃和他的麻脸妹子。
“腊月——”爱子喊。
腊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各条小路上都有晃动着的手电光。人声渐远了。
爱子身边一个小伙子说:“爱子,快走!”爱子不认识他。
“腊月——”爱子大声喊。小伙子走了。
腊月终于站在了爱子的面前,表情很怪异地说:“咱们回吧!”
早晨,爱子拨开大门栓走到院外。
一条长长的直直的雾龙横在爱子眼前,雾龙一头在桃园,一头通向腊月家的院子。爱子听人说雾化成雾龙通到谁家,谁家就有不吉之事。
“腊月上吊了。”匆匆走过的一个村人说,却又走远了。
腊月死——了——?爱子心一震,连跌带跑地到了桃园,腊月被抬走了,绳子听说也解掉了。空空的桃树枝头,七嘴八舌嗡嗡的人群。
爱子哭了。
腊月的母亲哭着问爱子腊月曾经说了啥?
爱子想起几天前腊月说,如果我死了,你到桃园来找我吧。爱子说死什么呀,年轻轻的。只当腊月说着耍呢。
那棵桃树的树身上划了一些深深的刻痕,那是腊月的字啊。爱子的泪眼中分明一个“爱”字。
“腊月啥也没说。”爱子说。
开始收割麦子了。电线拉进了各村各户,赶集回来的嫂子说那电影场旁边的几块麦子长得那么好,狗在当中给盘了好多大圈,糟蹋了。可惜啊,那是方圆少有的好庄稼。
爱子记起好些时间没看电影,嫂子说:“电影场改成了木料场,通了电以后,没有人看电影去了。”
嫂子说:“你想电视多方便。”
嫂子问:“腊月是不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在麦地里,让人抠破了脸?”
爱子说:“不是。”
嫂子说:“我你也不相信吗?人家都这么说,腊月妈也……”
爱子说:“不是。”
嫂子很生气。
一会儿又说:“你不知道吧,爸的意思,让你跟了辉娃。辉娃开电影场挣了不少钱,请人向咱家提亲呢。”爱子的心被什么轻轻地揭着。嫂子说:“爸说你也常看电影,辉娃你也认识,看你的意思了。”
爱子在心里深切地呼唤:“腊月啊腊月。”
没有旁人的时候,爱子就坐在房子里让丈夫辉娃在墙壁上放电影,十年前的老片子总让爱子热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