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
走在石板街的常乐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四爷叫他几次了,他的脚步有些烦躁。太阳西斜,石板街一带的居民有午休的良好习惯,街上此时看不到什么人。刚才他跟小鱼在一起。小鱼今天涂了淡淡的口红,看起来人就比往日里多了一份妖艳之气,小鱼天生弯弯的眉毛,满脸生动,她笑着看常乐一眼。
明爸在外面哽声喊:常乐常乐,你四爷叫哩。常乐说知道了,应一声却不动,拿眼睛瞅小鱼。小鱼今天来是要借一本书看的,常乐说我这里可全是武打小说。小鱼翻找完就有一瞬间的失望,突然眼里一亮:哎呀!你什么时候添了VCD,能不能唱歌?常乐说前两天买的,就抱出一叠光盘让小鱼挑,小鱼指一首《长相依》让给放,常乐将盘放入机内,将麦克风递到小鱼手里,小鱼嗓子倒好,只是跟不上节奏,歌声就有点别别扭扭。接下来他们共同唱《心雨》这支二重唱。明爸撞进来:喂,你四爷说请你的大驾光临哩。小鱼唱着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明爷跺了跺脚赌气般地走了。
明比常乐小了一岁,但他是四爷的小儿子,正应了“人小骨头大”的俗语,常乐比他小一辈。小鱼说常四爷叫你不知有啥重要的事情,你快去吧。常乐说不管他,我们唱我们的,屏幕一闪图像声音没有了,两个人同时一愣,却都已明白是停了电。石板街用农电,一直阴阴阳阳地停,从来没见管电的王国成不好意思过,每月十五日照来收电费不误。小鱼最后从一堆武打书中挑了一本金庸的《飞狐外传》告别而去,穿裙子的小鱼的小腿还是很好看的。常乐今天没有一点儿睡意。
常乐关了门向四爷家走去。正午的石板街连一只闲狗的影子也没有。他走到街西头两棵大柳树下,就看到四爷家的大门了。大门闭着,常乐上前去敲,却没人答应,用力一搡,门就开了。听到从正屋里传来隆重的呼噜声,这自然是四爷无疑了,他正宽展地同石板街一带的人共同享受美妙的午休时光,而且四爷的呼噜是石板街无人不晓的一绝。那只令人心悸的著名的叫黑虎的牙狗也不例外,它被一条铁链扣着,将头塞在自己的后裆里(这么热的天哪),蜷曲在西墙根下那窄窄的阴影里,对吱呀的门轴声和常乐的脚步声毫无察觉。
四爷此刻正卧在炕上闭着眼让人失笑地吹着气。
四爷——常乐扒在耳门喊了他一声。四爷的耳朵好啊,一骨碌爬起来,却是光着脊背开了口:狗日的,进来狗咋没咬你?用长长的小拇指挖着耳屎,歪着头无比舒服地使劲眨着一只眼。
我进来时狗睡着。常乐老老实实地回答,四爷一愣,随即怒容即起,跳下炕来手中操了手杖,常乐惊得跳出门槛,飞也似的便逃,黑狗惊醒过来,冲着天上的太阳直吠。常乐一溜烟跑,到大柳树下,四爷站在他家大门口,只是驴日狗道地骂,并不追上来,四爷本是个瘸子这在石板街不是秘密。
常乐勾着头闷闷地往回走,寻思着四爷今天是咋了?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一跳,抬眼看时却是文文、明儿几个,他们显得兴奋不已,一致声称到常乐家耍VCD去。消息真快啊。
他们一起来到常乐的房子,一个说把门锁上,他们便将衣袋里一个光盘掏出来,让常乐给放,常乐发现他们贼眉鼠眼的,就有些磨蹭,文文一把夺过遥控器。
屏幕图像出来了,首先是一个派对的场面,一个女人靠在角落里,端着酒杯,两条腿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向一位男子暗送秋波,她在勾引他。他们来到走廊上,接着他们来到一个房间。文文说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像狗一样。大家笑起来,文文想透露一些尚未展开的细节,大家已不想听他啰唆了,大家说快闭上你的臭嘴。
常乐突然想起来,从柜子里取杯子,差点把一个杯子碰碎了,大家纷纷看常乐,常乐说我把杯子洗一下。屋子里开始乌烟瘴气起来,其中有一个没抽烟的把手放在裤兜里,里边好像在做木偶戏。
常乐弄了一壶水,将壶坐在煤气灶上,在盆子里洗杯子,大家好像突然为片中的精彩细节大肆喧哗。
一会儿水开了,常乐提着水壶给大家沏茶,可是大家都说走开走开,晃来晃去的!常乐不知所措,文文说放下放下,谁喝谁自个倒。眼睛还是盯着电视。
常乐在角落里将铝壶里的水小心地往暖水瓶里灌,还是有一些水洒在了地上。然后他轻轻带门出去。他们又突然地一阵喧哗,不知谁还打了个尖利的口哨。
常乐站在石板街西的两棵柳树下面,他发现四爷门上挂了锁。明爸从他身边而过,穿戴得整整齐齐,他叫常乐:走,我知道成成家屋檐下有一窝雀儿子。人人都说明是个冷(白痴),虽年过二十了,言行举动却还停留在四五岁上面,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四爷呢?常乐问他。
你四爷把门一锁,走球了。明见常乐并不跟他一拍即合,趔着身子走掉了。常乐想大凡傻瓜都这么个走法吧。
街上溜达着午休过后的人们,他们不时打着呵欠,天气确实有点过热了。
常乐抬头,却是小鱼走在前面,喊她,她的脚步更快了,根本就没听见一样,小鱼的小腿好看,走起路来小蛮腰一扭一扭地也怪好看,常乐不知道小鱼这会儿怎么了,早上借书唱歌还不是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常乐敲自己的房门,好半天里面才问谁啊?常乐说是我。门开了,大家在收拾着拔电源插头,不知谁把桌上的杯子碰翻了,咕噜噜跌到地上碎活了。文文恶狠狠地质问常乐刚才到啥地方去了,为何不把门拉上。常乐说去了一趟茅房(厕所)。常乐问发生什么事了?明儿说刚才小鱼闯进来了,连门都不敲。
文文说:我这位朋友,好不容易在城里搞到了盘,出了事你常乐负责。常乐才发现他们中间坐着一位陌生人,染了棕色头发,城市小青年的打扮,给人一种不祥之感。常乐想说我根本就不想看,是你们自己要看的嘛。怔了怔将到嘴边的话终于咽了回去。
说得好听,向一个女孩子解释这种事啊,再说咳——我们根本就起不来。
什么起不来?常乐迷惑不解,有人给他指了指各自的身体,常乐就知道为什么了,脸就红了。
大家心里无不闷闷地走散了,小鱼的爸爸是乡派出所有名的黑脸治安员,这是大家的心事所在。
现在是八月二十三日。
小鱼进来后,常乐冷着脸,小鱼怯怯地说我来还你的书。将那本破书放在腿上屈膝坐下来。常乐接过《飞狐外传》随手丢在那一堆破武打书中说:现在好了,歌唱不成了,你来干什么?小鱼今天连眼睛也画上了,像一只母猴。
那件事情不是我说出去的。小鱼还是怯怯地看着常乐说。
常乐说我要睡觉了。说完打了个呵欠,爬上了床,一把扯过一件上衣,面朝墙壁躺了,不再搭理小鱼。大约睡了两个钟头的样子,常乐醒来,小鱼早已不在了。他用凉水敷了一把脸,却看到桌上放了张纸条儿,小鱼在上面说要想得知真相就请到我家来不见不散什么的。
常乐想了想,便锁了门走上石板街,街上满是午休刚起来的人们,他们恹恹地相互打招呼,有开百货铺的杨占发,开饭馆的王铎夫妇,开电焊部的锁锁,理发的张小梅,做纸活的旺财,当然包括卖磁带和录音机的常乐。旺财又问他:常乐,机子要回来了吗?
没收了,归公了。常乐说。
常乐走出石板街,向东一头到小鱼家。小鱼家盖的平房很好认,常乐推门进去,小鱼刚洗罢头。对着镜子化妆,好长时间后,常乐面对着的又是一只新面孔的母猴了。只有小鱼一个人在家。小鱼说她病歪歪的妈妈到乡上买一味中药去了。想来是找小鱼的爸爸说什么话去了吧,谁知道呢。
小鱼喜气洋洋手忙脚乱地又是倒水又是放红糖又是洗苹果。小腰扭得还是那么好看。完了小鱼说唱歌吧,将一块花布揭了,桌上电视机旁边分明是一台VCD机,常乐上前看了,牌子是“金正”跟先前自己的那台一样。电视是长虹牌的。这常乐老早就知道,石板街一带的人电视买的几乎全是这个牌子。
小鱼先唱一曲《真的好想你》,比先前唱得好得多。小鱼将一个麦克风递给常乐说咱们唱支《心雨》吧。常乐说今天我不想唱。将话筒放在桌上了,小鱼一个人唱,常乐就翻看那些VCD碟盘,指着盘盒问小鱼说:你还武打盘啊?小鱼眼光迷离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出去一下。
常乐在盘中挑了武打盘《大内高手》,将OK盘退出,将新盘放入机内。
常乐看了几个画面,啪——电视屏幕变成一片瓦蓝,这会儿可不是停电,是常乐将机子关了。
小鱼一会儿进来,手里又拎了些水果,小鱼说VCD是我爸他们单位处理的,230元连机子带盘。常乐一时觉得眼睛冒火,一把丢了遥控器,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小鱼在身后怯怯地说:真的不是我,那个事情。
走在石板街上的常乐义愤难平:怎么能够是这个样子啊!小鱼家的VCD机是常乐的,这常乐看出来了。五月十六日所有到常乐房子里看了节目的每人被派出所罚款500元。那个城里小子被拘留了,常乐的机子和盘也被予以没收。常乐气愤于自己的机子现在只值200多元,而且小鱼家居然也有那种盘。
常乐碰到明爸,他高高兴兴地走过来,老远就喊:常乐,到文文家的谷子地里捉蚂蚱去。
常乐在两棵柳树下面,看到四爷家的门敞开着,想起五月十六日中午四爷叫过他了几次,后来又追了他的事,终于弄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四爷是石板街的一个高人狗日的,你娃瞅啥?常乐反身,却是四爷笑着看他。仍然拄着那令人心悸的单拐。
四爷,五月十六日你叫我好几回,我来到你家把我追远,干什么?竟不由倒退了半步。
常四爷秘而不宣,说进去吧。常乐确定再没人追他了,这才与四爷一起进院子。那只著名的黑狗刚要吠起,被四爷一声喝住,在那里才老老实实了。
四爷脱鞋上了炕,让常乐也上炕,常乐说我坐在凳子上习惯。
你娃今儿个有心事,给四爷说说。四爷说。
常乐本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主儿,这会儿心里还在愤然不已,遂把今天的情况叙述一遍。
四爷只是点头,没有发表一句他的高见。常乐起身要走,四爷急道:你要到哪里去?
常乐大声说五月十六日中午你叫了我几回,到底是什么事?四爷笑了,牙豁得让人替他害羞,但他还不知道。
人老了,心乏了,不如秋里的蚂蚱了,飞起来,落哈(下)了,叫(让)个麻雀给糟蹋了,四爷那天叫你只是告诉你一句话。四爷说。
常乐说什么话?
黑脸家的小鱼跟你可骚情得很呐。四爷说。
常乐脸一热说你快说是什么话。
水蛇腰的女子可受活得很哩。四爷又说。
常乐连脖子也红了:就这句话?
你娃如若弄了,就是你娃的媳妇。
常乐已是红头涨脸,飞也似的跑步出了四爷家的大门,黑虎被跑步搞得呆若木狗。四爷追出大门。他哈哈的笑声伴随着狗吠声。细瘦的柳叶子纷纷飘落在石板街面上,常乐的头上顿时也有了几片,常乐也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