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达从街上拎回一只白条鸡来,在小巷拐角处,他愉快地跟宁宁打了声招呼,宁宁在电话报刊亭里翻看一本杂志,顶他妈妈的班。
他从自行车前兜里取下装鸡的黑色塑料袋,埋头要进单元门的时候,听得哗啦一声碎响,他吓了一跳,退几步,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块玻璃摔得粉碎。抬头向上看时,住他对门的罗光荣的厨房的窗框里伸出一颗头来,那人忙问,小阿老师没伤着你吧。声音清晰,脸面却模糊不清。阿依达有些近视,却知道那是罗光荣的老婆,他忙答说没有。他拎着鸡上了二楼,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门,罗光荣家里静悄悄的。阿依达推开自家的门进去,今天他要做一顿差不多的周末午餐,因为彭家丹说她特别想吃他做的大盘鸡,她是他的妻子。
他将鸡掏出来,搁在菜墩上,他要将它剁碎了,与土豆块混合在一起做一盘大盘鸡。但他找不到菜刀,架上没有,橱柜里没有,灶台上没有,他又翻找了一遍,比刚才还要彻底一些,还是没有。在移动一些东西的过程中,他感到了一丝劳累。
这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彭家丹回来了?倒可以问她。他穿过饭厅去看,门关着,他拉开门,透过防盗门框看时,对面门敞开着,罗光荣的老婆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也不看谁,他似乎同时听到有谁从楼梯跑下,出了单元门,脚步错乱慌张,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当彭家丹提着一些土豆、小尖辣、桂皮等有关做大盘鸡的佐料进门时,阿依达正坐在饭厅的一把椅子上发呆。彭家丹问他为什么不动手,难道生鸡还没买回来吗?阿达依说菜刀呢?我等着用它剁鸡块呢,可是却哪里也找不到。
彭家丹也很奇怪,说不可能啊,我昨天还用它来着。彭家丹连鞋也未换就进厨房去找了。她这个人,怎么说呢,要比丈夫阿依达处处事事表现得精明一些,她连面袋也移到了厨房的地上,而且还不要阿依达帮忙。她说能钻到屁眼里去吗难道,我就不信我找不着。过了好一阵子,她却停下了吭里吭哧的翻找,阿依达看时,只见她用手指在地板上拈着什么,她很专注,终于,她好像把东西已拈了起来,她捏着,身子也从刚才的半蹲半蜷曲中慢慢地伸展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窗外的光线的逆光中,他终于看清了,此刻,他的妻子彭家丹手里是一根长长的头发。正是这根头发,给阿依达带来了麻烦。
到周末了,他们本来说好要好好做一顿鸡吃的,因为在上月里,阿依达单位发了一个高压锅,听说高压锅做的新疆风味的大盘鸡是非常不错的。为此,阿依达在家里将它的说明书读得几近能诵,还咨询了好几位已用过高压锅的同事,如何掌握高压锅的火候,如何排气,如何才不会发生不必要的危险和意外,他认为自己均已了如指掌。
这时候,彭家丹已不再理会什么大盘鸡了,就连要寻找菜刀的事儿也抛至脑后了,她,一个留着近十余年短发的已婚女人,在自家的厨房里竟然出现了一根长头发,她的愤怒可想而知。她一个箭步冲上去,五官已变得十分狰狞。她一手捏着那根头发的姿势,看上去好像那根头发有千斤的重量,一手操起灶台上的一件家什,阿依达心里连沉吟坏了两个字也没有进行完,就倒下去了。
很奇怪,阿依达倒地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他一骨碌从地上起来,感到身轻如燕,他伸了伸胳膊,自己竟然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地面,真奇怪。这样反过身来看彭家丹,看时,只见她并不看他,而是用她穿棕色皮鞋的脚在厨房的门口,使劲地踢着,那地上,躺着一个人,竟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再细看,那人正是自己。他更奇怪了,而且他感不到往常的疼痛,只觉得此时自己身体的分量不足一两,状如一张展开的纸张,他明白了,他已是他的灵魂,他与他的肉体已经相互脱离了。
彭家丹根本顾不了理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他的感觉,发泄着内心极大的愤恨,从她的口形他能知道她在破口大骂,那些脏话的内容,他再熟悉不过,但他听不到声音,他才知道人的灵魂在空中飞舞的时候,是没有耳朵的。他想喊:彭家丹,你别打了呀,他已经倒下了。但没有声音,他连嘴巴也失去了。他着急地呼啸了一声,所谓呼啸,也只是他的意识。他虽感不到身体上的一丝疼痛,但他是着急的。他勇敢地撵上前去,将自己置于彭家丹面前,确切地说是置于她和地上的自己之间,他蹲下去,故意让她看到,以便能够转移彭家丹的愤怒,可是,即便是将自己置于她的眼皮底下,她也看不到自己。是的,自己并不想被人看到,灵魂的他显得无能为力。终于是踢累了抑或是踢疼了自己的脚,彭家丹不踢了,他想,这下该停下了,但彭家丹并没有停,她随手从餐桌上抓起一个玻璃钢杯,在地上的他的头上拍,拍着拍着,那玻璃钢杯便成了一个布满直线花纹的片坯,拍不下去了,彭家丹这才住了手,将另一只手中攥着的那根头发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身上,呼呼地喘着气,那动作他太熟悉了。这样彭家丹拉开门扬长而去,他想她定是又到她姐姐彭家红家去了。只见地上的他鼻孔里流出了一股血液,很细很细地流到了地板上。
阿依达是着急的,他上前去扶起地上的自己,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或者他感到自己出了很大的气力去扶地上昏迷的自己,却劳而无功。他在地上丝毫不动,鼻底下血已流了好一滩,他多么着急,他慌不择路,一下从厨房的门口蹦了出去,他并不感到落地的踏实感,这么说,他连腿也是不存在的了。他去追彭家丹,她是自己的妻子,只有把她追回来,将自己送到医院,他别无他法,这样他如在风中飞舞的一片树叶一样向前而去。
他艰难地逆风而行,在行进当中,还看到了罗光荣,风中罗光荣的夹克衫后背鼓了半球形的包,在午间的阳光下,他银色的鬓角有那么一丝的光亮。他超越了罗光荣。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彭家丹,她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彭家丹的背影渐渐清晰,正走在去她姐姐彭家红家的路上。
彭家丹的肩一抖一抖的,看起来余怒未消,她的脚步很快,近似于小跑的步伐。他想,这次彭家丹的路定会是平顺的。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在街上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彭家丹与人又发生了碰撞。她慌不择路,扑在了一辆行进中的三轮车后挡板上,险些摔倒。
接下来,彭家丹跑步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在好好地蹬他的三轮车的一个中年农民的衣袖,使劲往下掼。彭家丹的脸上是满面的愤怒,嘴一张一合,开始了又一轮的破口大骂。
很多行路的人围了上来,阿依达心想,这些人进而更助长了彭家丹的气焰。果然彭家丹开始动手了,可怜那拉了一车蔬菜的农民,满怀着对收获的喜悦之情的一个人,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掼下了车子,被当街唾骂并被撕破了衣服。
灵魂阿依达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心悸的,往常他会拉一拉拦一拦自己的妻子,让她忍一忍,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那时候彭家丹是听不进去的,但却能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待事情好容易闹结束后,返回的路上,自己就被彭家丹定为孬种,不像个男人,不帮自己老婆反帮别人的吃里爬外的瓜种傻B,而这一回他连转移彭家丹出气目标的作用也起不了。他多么伤心啊,看着那么多人,似看这世界上稀有动物一样地看自己的妻子在大街上表演,他心痛不已。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彭家丹能够停下来,跟他一起回去,去看看地上的自己究竟怎样了,以便及时送到医院里去。但他知道这样的事,以彭家丹的风格,一时半会儿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只好原路返回,他想返回去再看一看地上躺着的自己到底怎么样。可是,必须得尽快找人来帮助他让他醒来。他只有到医院里去,他要找到医生。
他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却看到那里忙成一团糟,一班医生护士正手忙脚乱地给一个妇女的喉咙里插胶皮管子,并向里注入一种液体,然后抽出管子让她呕吐,这样的场景,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在洗胃。这个被送来的妇女一定是一气之下服了什么异物或是喝了什么有毒液体,以死来抗衡她所认为的敌人(或最最心爱的人)。他看不下去了,他对这样的场面再熟悉不过,以至于他担心自己不走,马上会被戴口罩戴手套的他们认出来,他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把自己看得冷汗直流。
他退出了医院,好在谁也看不见他,他以飞翔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楼层,从厨房的窗户进去后,他俯下身子。他看到了地上的自己的面色蜡黄,那鼻孔流出的血已凝滞了。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无能为力,这时候他最是孤寂无助,他万分伤心。
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的阿依达,他只是他的魂魄,是他的一部分,只有与地上的自己合而为一,才是完整的阿依达。他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与地上的自己分离开来,他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他不知道。依稀记得,在过去所看的一些鬼故事碟片中,好像有几个鬼魂就是从肉体的鼻孔里钻出来的。那么这些流出的血液,一定是将自己送出的浪潮和动力了。
于是,他想也许还可以从那里再钻回去的,进入自己身体之内,使自己的灵魂与肉身再次结合,以自己的力量挽救自己的生命。
但他钻不进去,自己太大了,虽然自己感到自己如同一张纸,但不知为什么,体积好像还是原来那么大,甚至连自己的一根手指,也不能钻进鼻孔。
他看着地上的自己,一动不动,难道就这样死去了吗?
他十分绝望,真想大哭一场,但他所哭的意识表现出来的是感觉上的呼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窗外的夕阳把玻璃照出了一抹金色,他看到地上的自己,好像躺地的姿势有点变化,他第一意识是,难道彭家丹回来了?他首先进了卧室,通常彭家丹如果好容易回了家,便会径直跨进卧室,躺在床上对什么也不理不睬,这时候她的气大约是正消去了一半,而待到问题的缓解,从那一刻起才算是正式开始。
他到卧室里并没有看到彭家丹,书房里也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里更没有。
他在房间里寻找彭家丹的时候,感到自己似乎比先前小了一圈。他看到的床,看到的电热水器,看到的写字台,看到的灶台,比平时看时要高一些,魁伟一些,他便觉出自己有些变小。
当他回到自己的身边时,他发现地上的自己胳膊动了一下,他马上就感到了自己又一次缩小了一圈。他多么高兴,这么说,他不会死了,他为此而高兴。他终于看到了地上的自己的鼻翼在翕动,而他明显感到自己变得已如拳头般大小了。当地上的他睁开眼睛时,灵魂的他已化作一缕气息,自然而然地被他吸入了鼻孔之内。
阿依达睁开眼睛,他疲惫极了,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的自己好像一直在努力寻找什么,又飘忽不定,可此时脑子里混沌不清,头痛得厉害。
他慢慢地爬起身来,拄着餐椅背站了起来,望进厨房时,夕阳的最后的余晖在玻璃上,自己也似乎从一个什么梦魇中醒来。他走进卫生间,在镜子里,他看到了他鼻孔下的血液凝成小块,挂在自己的鼻侧及脸颊上。他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血渍,并洗了脸,他整个人才基本清醒。当他用拖把拖掉地上的血迹后,天已全黑了。他开了灯,看到了房中的影像显得异常的清冷淡漠。
他回到厨房,那只白条鸡还躺在砧板上,一副任人宰割的姿势。旁边是一口炖牛奶的平底不锈钢小锅,那锅底侧面明显凹进去了。这就是彭家丹刚刚使用过的痕迹。厨房里,整个房间里此刻是如此的安静,原本这种静是阿依达排斥的,拒绝的。又让此刻的他感到了一丝慰藉和安宁,事情到此,总还是暂缓解一刻了。但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短暂。
那根头发是怎么回事呢?
菜刀到底跑什么地方去了呢?
随之而来的疑问使他又陷入了惶恐不安,彭家丹此刻不在,准是到她姐姐彭家红那里去了,但不很确定。他心里默念,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生活里什么都可以缺,唯独不能缺少妻子啊。男人的多一半是女人。于是,他拨了彭家红的小灵通,彭家红在电话里说:人在我这里,饭还没吃呢,你还是来一趟吧,好好说一说,别彼此不容不让的。电话里除彭家红的声音外,旁边还有一个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她在那里破口大骂,是针对他,语气恶狠。但打完电话的他倒一下放下了心。
他想这就去叫她吧,刚开门准备去时,刚好对门罗光荣家的门也开了,那老两口,收拾成要出门的模样。罗光荣冲他笑,罗光荣的老婆说:哦,小阿老师,你家窗玻璃还好吧,这楼不知当初怎么搞的,将所有玻璃从外面安了,掉下去,换玻璃非得借供电局的升降梯才能安上。又猛然记起什么的样子,用手心拍自己的脑门说哦,把你家的菜刀要还给你的。说罢,就进去了。很快取了把菜刀出来,递给阿依达。看到阿依达困惑着,罗光荣的老婆解释说,是她昨天下午,借来用了一下,却忘了还,当时阿依达不在,彭家丹在。
几乎是在同时,阿依达发觉罗光荣的老婆一直留着长发。
此二人双双下了楼梯,依稀听到他们边走边小声在商议着什么,话语内容是无法听得清的。原本,夫妻间的一些对话是旁边的人无法听得清、了解得到的。
有了菜刀的阿依达回到了自己的厨房,继续忙起来,他要做一顿大盘鸡,因为这是他与妻子说好的。他把弄好的鸡肉块、土豆、小尖椒等放入高压锅。他根本就忘记了将锅坐在灶上,将火拧开。就这样他出了门,踏上了去寻找彭家丹的那条熟悉的道路。
巷口拐角处的电话报刊亭里,有两个人在打电话。宁宁的妈妈说:小阿老师,这么晚了,你出去是不是又去叫彭家丹回来啊。他支吾一声便走过去了。
那时候华灯初上,在街上,好些人在休闲地走着,唯独他,一个叫阿依达的人的脚步匆匆又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