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时正是我们午休的时候,还要有一个过程,过程一完才会过渡到睡眠状态。它是我和王珍最好的休眠术,这是我们夫妻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这样我们接下来的睡眠才更为踏实和完美,王珍头会靠在我的腋窝不远处疲惫而满足地睡去,有时候她还露出香甜的微笑。妻子王珍的香甜就是丈夫李晓宇的香甜。现在我们不得不中途停止了,王珍说讨厌,这个时候谁在敲门。我说确实。夫唱妇随。王珍又要继续。敲门声非但没有停下来,而且越来越响,我只好翻身而起。王珍拉我没拉上,我边套衣服边大声道来了来了。王珍包上毛巾被躺着睡,这女子多年来一贯这样,身子一挨上床,就主意坚定,不到时候绝不会起来的,此时她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我随手带上卧室门。这女子。
我拉开房门。门口站着一名男子,我不认识,却很奇怪像是什么地方见过的样子。
请问你找——
找你。大白天的,你在屋里忙什么啊!他口气很冲,边说边挤进来,把我碰了个趔趄。
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他这样的语言行为,看样子是对我了如指掌。
他径自坐到我客厅的沙发里,将一只从左边的那只皮鞋里拿出来的脚放在另一只鞋里的脚面上。脚气。我想起来他是谁了,我兴奋地说啊呀,是你,失敬失敬。我赶忙泡茶递烟,搬过凳子坐到他的对面。
我说周聪,咱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五年多了吧?五年零七个月。他眯着眼睛说了出来。
周聪是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兄弟,我们是那种能够互相掌握对方最新爱情状况的关系,确切说,我们甚至共用一个暖壶。毕业后,为继续和英语系的李玉在一起,他找了关系留到学校所在的D市,在一家文化单位下属的广告公司上班,我则到了S市进了S市晚报当美术编辑。从此,各处一方的我们有了各自的工作局面及相关的生活圈子,为之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各自少了过去的联系,绝了那些日子的往来。大学毕业的人往往都这样,从表面上看有点见异思迁、薄情寡义,实际上只不过是普遍存在的人的随遇而安罢了。
我说周聪你的脚气——
他说还是那样,好不了了。
我说李玉……李玉她还好吧?我给他倒上茶水。
他眼睛盯着面前的杯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我说喝吧。
他就说李玉她不在了。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着泪花,我未料到这么些年来周聪还是那么脆弱。他用力扬了一下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现在几点了?
我抬头向墙上的钟看了一眼,告诉他两点过五分。
他穿上鞋子站起身来,说我得走了。
我说坐着吧,我是晚班,白天休息没什么事,咱们下午各处转转也好,又难得一见。
他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了,转过身来问我:王珍呢?
我说王珍这两天……不在的。
他说那好,我明天中午再来。
我把他送出门去,要送他到楼下,他执意不让。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了一句:明天中午你在吧?我只好说我等你。周聪走了。
这时候王珍穿好衣服,梳洗一番,接着出门去上班了。出门时我问王珍睡得怎样,她理也没理我。
我在想周聪说李玉不在了,是李玉跟他离婚了吧,那么周聪现在的情况如何呢?看样子他一点也不快乐。
下午王珍下班回来,我已做好晚饭,王珍吃了几口说米饭怎么这么黏,我吃了一口,跟往常一样。王珍夹了一口菜,马上吐在了餐桌上,说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哇。我尝了一口,跟往常一样。我说好好的,王珍你今天怎么了,单位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王珍站起身来,说我怎么了你清楚。可我一点也不清楚。
我马上要上班去了,可王珍一点也没吃。我说王珍你在单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没必要把情绪带到家里吧,你说了,我也好踏踏实实地去上班,也免了将家中的情绪带到单位上去。
王珍说你清楚,还是不理我。我只好心中没底地去晚报社上班了。
早晨,我下班回来,跟往常一样王珍上班走了,我脱衣休息,十一点钟起来做饭。
中午王珍回来,夹一口菜放到嘴里又吐了出来,咸死了。王珍又没有吃,我尝了一口菜,好好的。我到卧室里对王珍说,王珍啊王珍,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对你丈夫李晓宇说,别赌气连饭也不吃了,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王珍说,我昨天中午没有休息好。
原来这样。
我说好吧我知道了,今天中午陪你好好睡。王珍你吃饭吧。我把饭碗端到王珍手上,王珍这才回到饭厅里吃起来。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才心情好了起来。我们吃完饭,收拾好厨房。我们回到卧室里开始午休前的催眠,王珍如饥似渴的样子,也点燃了我的火焰,我想王珍是多么爱我,我就理解了王珍为什么会生气。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我想起周聪今天中午要来的事了,我停下来。王珍说你别开门。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我说王珍好王珍,我跟人家说好的。我翻身起来穿衣服,大声应来了来了。王珍忽地掀了毛巾被,美丽的山水一览无余。王珍小声说(这说明王珍是个好女子)我只问你一句话,周聪重要还是你老婆重要?我说当然王珍重要,问题是周聪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五年七个月不见面了,难得一聚,而咱们天天见面,况且都说好我等他的啊。敲门声还在继续。给王珍盖好被,她一扭身重重地躺下去了。
我带上卧室门,开了房门,果然是周聪。
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中午茶,聊了起来。
周聪说给你说实话吧李晓宇,我是逃出来的,在你们这儿避避风头。
我想周聪的婚姻看来是不幸福的。
我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周聪说。
我说周聪你不能这么敌对我们目前已有的婚姻。
不,我是说真的监狱。周聪大声说。
我想周聪对他的婚姻看来是忍无可忍了。
周聪仰头喝了一口水说反正有什么事我都不会瞒你,大学时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把我供出去。
我说当然,说说李玉吧,你们曾经那么好,怎么分手的?我心里想,既然周聪不喜欢他的婚姻,就让他开始追忆,不是人人都喜欢追忆曾经的美好吗?
周聪的眼睛又盯着茶杯不动了,手指间的烟灰掉在他的鞋帮里,他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周聪说是我把她害了。
我心里说你小子后悔了不是?
周聪说他跟李玉在D市参加了工作,李玉被分配到外事部门任英语翻译。工作第二年他们就结了婚。但婚后便开始吵,没完没了。为了一点小事,常常吵得各自哭泣却互不相让。
我说第一年是纸婚年嘛,吵架是免不了的。
周聪说我们何尝不知道,但好像是由不得自己,那些尖刻的攻击语言每一句不啻是重磅炸弹丢向对方。我们的个性都太强又相互太了解了。一次,为一件小事(什么事周聪说他忘了),他们吵了整整一天,饭也没吃,就发展到李玉用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子。周聪最后忍无可忍,就从厨房里拎一把菜刀出来,警告李玉,如果她再胆敢把指头伸出来,他就将其剁掉,李玉冷笑着将他拖到厨房,李玉将手伸到菜墩上,说周聪你是你爸妈的亲儿子你就剁。
李玉清楚地知道他是爱她的,绝不会真的剁下去,而周聪当时想,李玉平时见杀鸡都大惊小怪的,她绝对会收回去的。
剁了——周聪喊了一声,这一声是明显地提醒李玉的。刀子去了,李玉的右手离开了李玉,跳下了菜墩。周聪吓呆了。李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晕倒了。周聪在地上终于找到它,他拾起来给李玉安,可怎么也安不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唉,糊涂啊。
周聪将手中的烟蒂摁入烟灰缸。继续说他将李玉背到医院急诊室,急诊室的大夫正好为另一起突发的食物中毒事件紧急出诊去了。后来才知是市长下了指示:绝对不能死人。所以急诊室的大夫全部出诊。处理李玉伤口的是两个实习生,他们非但没有办法帮周聪将右手给李玉安回到原处,而且还忘记了打预防针,第二天下午李玉得破伤风死去了。
接着是沉默。
我想真的是周聪害了李玉。我说你们相互爱得太深了,才有这样的悲剧。
周聪站起来,在客厅转了一圈,又坐了回来。
他说,这次我从里面逃出来是想去给李玉扫墓。后来我一直在梦中听到李玉的声音,她说周聪,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可是在梦中是看不清她的面目。
卧室门这时被打开了,王珍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口。我很尴尬,指着王珍对周聪说,王珍是今天才到家的。
王珍此刻泪流满面。王珍说我全听到了。
这时又响起敲门声,我想都没想开了门。他们是王珍的弟弟王军和他的助手小刘,他们拨开我迅速冲进房内,用枪指着周聪的脑袋。
我说王军这是怎么回事?
周聪闭上眼睛向我摆摆手,他坐着未动,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周聪缓缓站起来,说我有个请求。王军的助手小刘说别耍花招。周聪说让我把鞋穿上。他将那只脚伸进鞋内,用戴着铐的双手艰难地勾上鞋跟。他们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周聪的脑袋。
周聪被他们带走了。
王珍说是她报的案。
我才明白过来,周聪真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
我说王珍,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明明听到了周聪只是误伤李玉的事实,责任应由那两个可恶的实习生来负。你这种做法,让周聪怎么给李玉扫墓,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做梦了。
王珍说我先听到他说他是从监狱里逃跑的,我就打电话给王军报警,那时候周聪还没有讲到他因什么获罪的呢。
我真笨啊,连王珍都听出来了,而我还以为周聪是用监狱来诅咒他的婚姻呢(那实际是不存在的,是我的想当然)。我说王珍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夫妻之间的情绪带到朋友关系上呢,你这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嘛!
王珍说你还想让他来打扰我们的午休吗?
你自私。我大声说。
你才自私呢,心里只有什么周聪,没有我,我算什么呀,我什么也不是……说着王珍就呜呜地哭起来。
我能怎么样呢?我只有打电话给王珍单位的领导说王珍今天下午病了,给她请假。
打完电话我宣布说再不能容忍王珍背着丈夫私自打电话的行为了,并着手将电话从卧室移到客厅。王珍不甘示弱,马上在街上叫来一个农民工手执电钻给外面的那道门的中间钻洞。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王珍说你别管!我只好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心里只有埋怨老天给我派了这么个对头,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会儿完工了,我们的门上便多了一个据说叫猫眼的装置。王珍还义正词严地说,再也受不了丈夫李晓宇胡乱开门了。
翌日中午,我和王珍开始了催眠术(我们之间的吵架怎么能抵挡得了它的诱惑呢),以便我们顺利地进入午休时光。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正昏昏欲睡,看到了靠在我腋窝不远处的王珍那疲惫而满足的脸。妻子王珍的疲惫和满足就是丈夫李晓宇的疲惫与满足。谁管得了什么敲门声……
王珍上班的时间马上到了,我也睡醒了,这时电话铃响了。我们对它在客厅里的响很稀奇,我们精神饱满地一起奔到那里,想听听电话被移后第一个电话的内容。王珍手快,按了免提键。
只听得我们的派出所所长王军在那里说,周聪又给跑了,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如果你们再有他的消息请及时报案。噢,对了,我们内部最近分配了一个防盗门,下午我派人过来,给你们安上……
我就问王珍,你说周聪为什么要逃跑呢?
王珍白了我一眼,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王珍上班去了。
过了些日子,我和王珍偶尔争吵,却没有谁在中午敲门了。这中间我收到一封信,写信人在信中说找过我一回,想跟我继续聊聊,可惜那天中午恰好我不在。这封信没有称谓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也没有地址,我想可能是周聪吧,又不能确定,就将这封匿名信偷偷烧掉了。这件事我没有向王珍提起。
这天中午,我们正在催眠的时候,谁又在敲门了。王珍翻身而起,蹑手蹑脚地去看了,她回来说她在猫眼里看得清清楚楚,门外站着个化缘的和尚。这年头,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王珍说我们睡我们的,不管他。
敲门声在持续,随着一声怒吼:
别敲了,里面没人。
我听出那是对门老张头在外跑车的儿子张东。敲门声马上消失了。
……妻子王珍的疲惫和满足就是丈夫李晓宇的疲惫和满足,妻子王珍的甜美就是丈夫李晓宇的甜美。
我昏昏欲睡。脑中一个念头一闪即逝,好像是:如果那次敲门果然是周聪又来找我,那我又该对他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