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楼阅览室到二楼楼口时她摔倒了,手里那把伞平平地着了地,它是顺着楼梯口着地的,恰好与楼梯阶形成近直角,借助于它的支撑,她的右手没有碰上水泥台阶。她站起来,根本没顾上感觉身上疼痛与否,马上向楼梯上下看了看,好在没有一个人。这时有一朵巨大的黄花即刻绽放在她怀里,她吓了一跳,就明白是伞,是伞被摔开了。
她努力地要合上它,但它又一次张开……它的开关按钮不起作用了。
当她抬起头来时,他已在拾阶而上,她慌乱中侧身让开楼梯道,以便让他过去。
他,他正在想着刚才发生的另外一件事,不经意间抬头,他看到了背靠在楼梯扶手栏杆站立的她,她双手攥着一把合拢的黄伞,满脸通红。他又看了她一眼,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没有往深处再想。
周末晚上的公共阅览室里人并不多。他径直走过去,从报刊架上取了本《大自然探索》杂志,在背靠着第一扇窗的位置上坐下来。往常,他总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为他的这个位子没被占去而感到欣慰,这是一个他已坐惯了的位置,老地方,老地方总是不错的。他翻开杂志,在目录《植物中的拟态高手——眉兰》处顿了一下,他将杂志翻到了26页,读了起来。
说到拟态现象,人们往往认为这是动物的“专利”,昆虫中的竹节虫、枯叶蝶惟妙惟肖的拟态本领,令人称奇,而马达加斯加岛上的爬行变色龙的变色术,更是随机应变的动态拟态典范。然而,博物学家多年的观察和研究结果表明,在植物界的“模仿秀”中,一些看似老实巴交,默默无语的植物,也是模仿他类形态为本的拟态高手,它们通过乔装打扮和高超的演技,为自己生存繁衍创造了条件。
兰科眉兰属的兰花就是典型的以拟态求繁衍的“模仿秀”世家。
每当春回大地,百花争艳之际,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等地的草丛中,角蜂眉兰便不失时机地绽开朵朵小巧的花朵,静静地等待着传媒人的光顾。角蜂眉兰的花朵十分奇特,三枚椭圆形的萼片呈粉红色,向左右和上方展开,两枚侧花瓣呈耳状,较小、夹在萼片之间,圆滚滚、毛茸茸的唇瓣上则分布着黄、棕相间的花纹图案,看上去犹如一只伸展着双翅的大肚子雌性角蜂。
说来很巧,就在角蜂眉兰花绽开不久,一些先于雌性角蜂从蛹中羽化为成虫的雄角蜂出现了。它们遵循世代相传的生命密码的指示,开始急匆匆地寻找雌性配偶,以便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它们在花丛中飞舞,很快就发现了被花蒂托出草丛,在狂风中摇曳的眉兰花朵。这时,雄角蜂往往会误将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认为是一只头朝里,静候佳期的雌角蜂,于是便飞去降落在花的唇瓣上,用腿紧紧抱住花的毛茸茸的唇瓣两侧,张开蜂翅,企图携对象飞上蓝天。结果“婚飞”不成,雄蜂美梦落空,只好扫兴地单独飞走了。但很快,它又会被另一朵眉兰花吸引,于是求偶心切再次降落在唇瓣上,重复着上一次的动作,结果又一次上当受骗。就这样,在雄蜂被假雌蜂欺骗而反复降落、起飞的过程中,眉兰花朵在唇瓣上方伸出的蕊柱正好触到了雄蜂的头部。结果眉兰花的异花传粉过程,往往在雄蜂受到两朵花的欺骗后完成:第一朵花将蕊柱上的花粉块粘在雄峰的头上;第二朵花蕊柱上的柱头穴则接收了第一朵花的花粉块……
她站在那儿想,刚才肯定被他看到自己摔倒的场面了,多么难为情啊,他好像还装做什么事也没有一样,但他的眼睛分明在告诉她,他刚才看见了,这些隐瞒得了吗?她为自己双手拿伞的样子后悔不已,这样的掩饰真是白费劲。让伞就那么开着,反而更好。这时她赌气般地松开了手,伞嘭地一声张开了。她发现有两根伞骨被摔变了形,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下楼梯来,从门厅穿过,推开了向外的门。
外面正在下雨,这让她高兴,出门时,她就决定带伞,自从入秋以来,傍晚时分往往有雨。走时没有下,但天阴沉沉的,她便带上了它,因为如果下雨了,她可以将伞借给人,借给谁呢,是他吗?她心里这样一想,就小心地去看看周围,好在这里没有别人了。雨中的路灯光被雾气罩着,有些毛茸茸的。她为内心深处的大胆而惊奇和高兴,住处离这儿很近,是用不着伞的啊!
今晚吴姨不值班,到一位朋友家去。但她还是来了,她为着心中的这个想法。现在伞坏了,她也见到他了,尽管有些难堪,但终究看到他了,但雨却下起来了,想想今晚来的初衷,想想手中的雨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竟无声地笑了起来。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右手握着随时张开的伞,推开门,穿过门厅,向楼上走去。眉兰属在兰科大家族中,仅算得上是个“小康人家”,只有30余种,它们主要分布在地中海周边地区、南欧各国、北非的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西亚的土耳其和叙利亚等国,有些种还可向北分布到中欧和西欧。眉兰属的所有种类都像角蜂眉兰那样,是靠拟态巧施“美人计”,使传粉者欲作张生,反当红娘,上当受骗从而为自己传粉的。虽然受骗者的家族各异:有昆虫纲膜翅目黄蜂类和蜜蜂总科的种类,以及双翅目的蝇类,也有蛛形纲的蜘蛛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传粉者都是清一色的雄性。而其中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每种眉兰都只模拟一种特定的传粉者,这一规律代代相传,始终如一,绝不会出现第三者插足的现象。
在较早的研究者眼里,眉兰是靠花朵外的拟态使传粉者上当受骗的。但随着生物化学、昆虫和生态学等学科的发展,科学家已证明:眉兰不仅仅依靠外观的模仿,而且还能释放出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尽管这类由雌性虫体特殊的腺体产生的奇特气味物质,化学结构十分复杂,但眉兰对这些能吸引雄性的化学物质模拟得非常成功,让雄虫难辨真伪,使它们一收到信号便兴冲冲前往赴约,正中了眉兰的美人计。
看来,千百年来的物竞天择,自然界的生物为了生存都各出奇招以确保自己的遗传信息能够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他读到这里还意犹未尽,但看上去文章结束了。他不甘心般地将杂志又翻了一页,是另一行标题,文章真是完了。他想这真是太好了,前几天才刚读完法布尔的《昆虫记》,这回使他又找到读它的那种美妙的感觉了,接着,他又去寻找诸如此类的文章,但那些,每篇读两三行,便读不下去了。他合上杂志,起身到报刊架上去换另外一本,回来的时候,他找自己位子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站着的,正是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位姑娘,她站在那里翻着一份画报,低着头。他想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坐下来看呢?他还看到了她一只手拦腰握着的雨具,她为什么不把它立到墙角处呢?这样的念头一带而过,他又开始了他的《大自然探索》。
她进门后,发现他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埋头看书,好像被深深吸引着的样子。
阅览室里值班的刘阿姨来过吴姨家几次,她认识她。她过去向她点了点头,拿了本《电影画刊》想坐在角落翻,但当她的屁股刚挨上椅子,一股钻心的疼痛向她袭来,她才知道刚才自己那一跤摔得不轻,她只好站在那里,左手去翻摊在桌上的画报,偷偷地看了一下坐在那里的他。她右手攥着伞,是她没有记起将它放下来,或是她就是有意不让它张开,这谁也不晓得。
他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吴姨的先生张老师也戴着哩。张老师在师专上班,在家的时候,吃完饭总会坐到书房的电脑前打打停停,桌面上、书柜里有很多砖头块那么厚的书。有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张老师在书房里的时候是不能吵的。她敬慕张老师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七年前她从学校里出来,从此便很少有时间看书,学的那些汉字也都忘得差不多了。阳历一月份报小学升初中考试名时,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哭了,因为爸不让她念书了,家里生活不好,弟弟已上到二年级了,爸爸就没有给她报名的钱。看到全班同学一个个在班长那里交钱时,她多么伤心,她怎么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呜呜地大哭起来。后来班主任李老师(他也戴着眼镜)知道了,就和她到了她家,李老师给爸讲了好多,爸最后给老师当面交了报名费,但对李老师说:“考上考不上,我都不准备让她再念了……”考完试她就回家了,跟妈妈学做针线活,做饭干家务,农忙的时候到外面地里、场里干农活,有些其实她早已学会了。
她到城里给吴姨搞娃(当保姆)转眼已经整五年了,吴姨的儿子已上到幼儿园大班,她也该到回去的时候了。吴姨娘家和她家在同一个乡,吴姨是托人找了她来的。一家对她很好,她要回去,首先吴姨的儿子舍不得,而且一家人生活习惯了,她便留下了。吴姨和张老师都是文化人,平常又少与什么人来往,生活得蛮清静,吴姨除看电视报和织毛衣的书外,是从不看书的,这让她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在图书馆工作的吴姨为什么不像张老师那样喜欢读书呢?她奇怪是奇怪,可没有敢问吴姨。吴姨下班回家喜欢坐在沙发上一边打毛衣一边看将音量拧得很小的电视里的连续剧,再就是往脸上贴黄瓜片什么的美容。他们有时候也吵架,但都是待孩子睡了,关了自己卧室门在里面吵,她不会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知道与自己多少有一点关系。她后来明白了,按城里的叫法,吴姨是吃她的醋。在没人的时候,她便对着大镜子打量了自己几回,发现自己是长大了,胸部鼓鼓的挺挺的,屁股突突的圆圆的,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跟城里漂亮姑娘没有什么两样了。吴姨说要替她在城里找个对象,张老师说那就同乡下她的父母商量一下,张教师就问她什么文化程度,就是问她念书念了多少,她就照实说了。张老师听了,只是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他们便再也闭口不提了。
每当吴姨值班,她如果家务活干完了,安顿孩子上床睡了,便向张老师打声招呼,走几步路,就到吴姨单位来了。她来,吴姨看起来是乐意的,吴姨总是不放心什么似的。好在她已觉察,起初,她到图书馆公共阅览室里就是这么来的,后来便不单单是这样了。这里有很多报纸和书,她坐在角落里无事可干,吴姨知道她不喜欢看书读报,因为如今她已看不大懂汉字串起来的内容了,有好多字她不认识了,吴姨便给她拿了几本电影画报让她看。
他坐回到原来的位子,随便翻到了33页后的另一篇文章上:
人类是有复杂情感的智慧生物。男女之间的情爱更丰富多彩,情侣则被比喻为“鸳鸯”“连理枝”“比翼鸟”。然而,人类的情感活动究竟是来自先天,还是受后天环境因素的影响,是一个一直未弄清的问题。1900年,奥地利神经病理学家弗洛伊德对情爱的本源提出了情爱假说,认为人类的情爱源于先天,储存在潜意识之中,100年来,科学家们沿着弗洛伊德的足迹追踪,发现人类的很多基因都与情爱有关。然而,人们至今仍不清楚“丘比特神箭”是由什么构成的,为什么男女被它射中后便能一见钟情……
在他换好书回来的时候,她觉察到了他在看自己,也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她不知道这些天以来,他对她有没有印象,因为他看书的时候从来不管旁边的人,走路的时候也难得顾盼一下,而且他又是近视的。而她第一次来就注意他了,她想她是师专的学生呢,还是附近二中的老师。最好是老师,为什么是老师才好呢,这个是不能随便讲给别人的秘密。
这时候听到刘姨大声说:时间到了,请各位将报刊放回到架上。她将桌上的画报拿起来放回去,她看他时,他人虽已站了起来,但目光还停在翻开的书页上,好像被书里的东西紧紧地吸引扯不回来似的。她喜欢这样的人。
……科学家们的研究进一步证实,人的情爱活动与一种基因有关,一种基因指令身体分泌多巴胺,一种基因指令身体分泌苯乙胺,一种基因指令身体分泌催产素。每个人也许都会在一生中遇到那么一次令自己刻骨铭心的爱。当你遇到一生中孜孜以求的那一位时,你的情爱基因便会启动,大量分泌情爱的物质(性激素),促使你心跳加速,瞳孔放大,手心出汗,口干舌燥,对她(他)一见钟情。如果这种“来电”的感觉是单方面的,你便陷入单相思。如果……
他又一次听到图书管理员宣告下班的声音了。他合上杂志。
刘阿姨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他才将书本合上,腿部将椅子带了一下,响动了一声。他过去将书放回了架上,似乎伸了伸腰。
他默默往外走,她发现他没有带雨具。
他到阅览室门口时,看到前面走着的正是那位姑娘,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她的黄伞。她似乎无声地让了一下,但他没有超过去,于是她先他出了门。
她能感到他就在自己身后,她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告诉自己可要走好。就这样他们随着人群出了门厅,已站在门口了。她其实已将右手悄悄地移至伞柄处,将伞在面前伸了一下,嘭——它如一朵黄花那样,张开了。她打着它走上街道,这时候她仿佛又找到了本属于自己的那份自信。她走在前面,鼓了几次勇气想反身告诉他,自己住得很近,是用不着伞的,但她张了张口,她就是发不出声音来,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
他想并没有下雨,前面的这位姑娘为什么还打着伞呢?
而她不知道雨已停了,如果晓得雨停了,而且自己还打着伞,她的脸不定要红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走的并不是回去的路,而是他回去的路,它还很长,这个她是很清楚的,这是一个秘密。
街上的广播正在预报着天气情况,预报说:明天晚上到后天白天,有小到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