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到一中去主要是领几个高中即将毕业的学生办居民身份证,这在不久到来的高考中要用,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顺便将自己的也给办了。我一直没有身份证,出门住宿、考试什么的,总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平时办一个吧,听说得等半年左右,而且收费高。这次不同,不但不久可以同学生一起拿到它,只收半费,而且办的时候是一条龙服务,不用开证明,只要户口本就行了。填表、编号码、本人坐在那里照大头相,用不了几分钟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公安局通知到我那里去领已办好的身份证。我去了。我翻到李晓宇这个名字,这名字我熟,它正是我本人的名字,但上面的相片我不认识,对公安局负责领证的同志言明这点,他拿过去瞧瞧就嘿嘿地笑起来,说你意思是要取×××的身份证了?我当然知道×××是谁,他就是那位香港很帅的影视明星啊,神州大地几乎无人不晓,我怎么不知道他呢,我又不聋不瞎。
回学校的路上我思忖按照公安同志的说法,这李晓宇或者身份证上的人与×××有一定的关系,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
高三班主任张力强问我取身份证的事,我把取回的全部堆在桌面上,他把学生的全部挑出来,只留下李晓宇的,也就是我的那一个他没拿。我对力强说,你看,公安局的工作也有马虎的时候,不知把谁的相片贴到我的名下了。张力强一愣,拿过该身份证看,又看了一眼我,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说你想要把×××的相片印到上面吗?我又一次犯糊涂了,今天这是第二次有人提到×××,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追问张力强,我说张力强你告诉我,我跟身份证上的相片还有×××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力强怀抱那些身份证边往外走边说我还有一节课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掉了,看样子追也追不上。
我一定要搞懂这个问题。
可是所有认识的人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我之后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他们没有说到×××,但当我把公安同志及张力强的原话说给他们时,他们笑得就更厉害了,还有一位同志笑出了眼泪,我也跟着他们笑了几声,但谁也没有回答我,有关我的这个问题。只有一位同志没有笑,她没有说一句话,她是新调来的化学老师。她叫黄梅香,胖嘟嘟的,小而胖的右手拿着红笔批改学生作业,头也不抬,我还看见她抚展被粗心的学生弄卷的作业本角的左手饱饱的圆圆的,上面有几个小窝窝。
我最后终于搞懂了这个问题,这一切是黄梅香告诉我的,这天下午年级组的其他同志有事出去了,只有黄梅香和我坐着,我问她这个问题,她就告诉了我:因为你长得丑,×××长得帅,他们拿帅的×××取笑丑的你,就这样。她这样告诉了我。我说帅这是事实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丑吗?黄梅香就从她挂在椅背上的小坤包里掏出一面小方镜子递给我,我看到他眼睛那么那么小,嘴唇那么那么厚,脸那么那么黑且那么那么长,他就是李晓宇身份证上的人。这是我吗?这不是我又能是谁呢?我就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感情了,我就哭了起来。我说我这么个样子怎么去给学生上课呀。黄梅香说你看你,你不是都教了三年了嘛。可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说着就止住了哭声。
我感到头痛得厉害,就向教务处请了病假去医院。
那天天气真热,从学校到人民医院必须穿过一条偏僻的有树木的小巷。这时候我就看见了阿兰,她在前面走着,穿着一条短裙,我的眼睛亮了起来。阿兰阿兰,我想喊他,但我不能喊她,因为她跟张小泉在一起走,我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不知道我跟着他们走,我不是有意这样跟的,我这不是要去人民医院嘛,是无意中碰上的。张小泉的手原先是揽在阿兰的腰上,后来往下滑,他的手那么抚摸着阿兰的屁股蛋子,他们并排走着,慢了下来,面对面,我才发现阿兰的手正忙着拉张小泉裤前的拉链,拉链被拉开了,阿兰的手又看不到了。我惊呆了。后来我就忘记了去医院,到陈程家去借这孩子的鸟枪,他很大方地借给了我,还给了我几发子弹,他是本城为数不多的几位有持枪证的人之一,他有他的关系。
我满脑子都是那些我写给阿兰的信中的句子,它们长短不齐一下一下地戳我脑子里的软组织,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样一双小眼睛,又能盛得了多少泪水呢?它只有沿着我又黑又长的脸颊好不容易滚落下来,砸在我外八字脚的脚后跟上,吧嗒吧嗒开了花,谁知道这是一个复仇者的绝望的泪水呢。那些信中,我没有说“爱”、“喜欢”这样字眼,我认为这样会吓坏了阿兰,况且这多肉麻,照阿兰的文化修养(大本),她会感到庸俗的。肉麻就是那种比身上爬满小虫子还要深入些的感觉而且心里会发颤,我怎么能让心爱的阿兰身上爬满虫子且颤抖呢,这些信中的话语气婉转而又情意绵绵何等温柔。
后来我就猫腰埋伏在这条从学校到医院的必经之巷道上,瞄准,扣机,叭——我共发了两枪,均击中了目标,先是打中了一个,过了一会儿又打掉了另外一个。这口恶气总算出了。我顺便把鸟枪给陈程还去,他看到我的成果,不赞扬也不批评,他只管将枪挂在墙面上。
我将这两个尸体拎回我的住处,烧开了一锅水,这时候有一位老人进来,你道是谁,我外公远道而来了。他老人家是位很有名的气功师,我说您老不带弟子了?他只是笑,他这一笑我就想起我与×××之间的过节,我就生气了。我外公主动将那些鸟毛倒入垃圾箱,并拿过刀片来熟练地开膛倒肚,令人对他的手艺羡慕不已。看着我脸色转过来了,这老头得意了,说六一、六二年,我在农业社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功夫。他说他的气功虽不是李洪志的法轮功,但全国人民声讨这厮以来,害得所有从事这种强身健体工作的人都抬不起头来了。
我敬请远道而来的亲爱的外公来吃肉,我把最肥美的几条大腿给了他,他吃着这些肉啧啧有声,说蘸点盐更香。但这时我们已经吃完了,他也不早说,他还说可惜太少了。我心里那个难受啊,外公啊外公,你干吃枣还嫌核儿大,我把最肥美的大腿肉全给了你。这话我忍了几忍也没说,外公看了看我,外公说你们当老师的辛苦,这句话把我的气给消了。这就是我招待亲戚孝敬老人的两只麻雀宴。
我外公提到了我弟弟李晓云的情况,我就知道外公是受我父母的指派,只身前来告诉我有关李晓云失踪的事的。
我得赶回去,回去回去,只有这样的念头牵引着我。
当晚我们乘上火车南下,中途改乘公共汽车,这时候我的头就大了,我记起我与父母那样的关系,还不是为了弟弟李晓云,但我得回去。外公说李晓云都一年零七十九天没回家了,他指的是他动身往我这里赶的日期为止来算的。这么大的事情,我的父母都不及时通知我,可见我与他们的亲情疏远程度。
第二天下午我就到达我所出生的南方小城,回到了我的老家。
我们进门时,父母都在,他们抬起头来说回来了,回来了也好。他们声音压得低低的。套间里传来阵阵鼾声,我一下听出了那是我弟弟李晓云的,这个我熟悉,我们在一个房间里共同度过了好多日日夜夜,直到后来被迫分开,他的鼾声曾经令我彻夜难眠。尽管我们后来被迫分开,但我们是同胞兄弟,我将给二老买的滋补品放在桌上,我说晓云既然回来了,我还是回去吧,我那里有课。外公说歇歇,歇几天再走,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他说完这些,他想他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回去了。
当晚我知道我弟弟这一次带回来十三万块钱给父母亲,听到这我吃了一惊,我连他的百分之十也没有。
晚上我睡在贮藏室里想问题,我想这一年多的时间,李晓云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听说他从云南回来,云南那里难道地上铺了钞票,只等着人拣回来?后来我忍不住推门进去看,李晓云躺在床上打鼾,我将打火机打着,我看到了李晓云睡得正香的模样,他的脚露在外面,我看到了他脚掌心上的两根长长的红毛了。外公曾经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在他年轻的时候,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后来娶了我外婆,将这样的能耐说给她听,外婆哪里肯信,非得见识。外婆说听说在遥远的宁夏中卫,那里的红果好看得很,眼下正是果硕的时节,可不可以去摘些来。那里可远了,坐火车要走几天几夜呢(那时是慢火车)。外公就说你等等,我给咱摘去。就去了,一个多钟头的光景,外公风尘仆仆地进了门,一个劲儿地说好累好累,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带着露水的鲜红的果子。外婆才信了,问外公与普通人有何不同,外公那时正和外婆新婚燕尔,恨不得将心从胸腔掏出来给她。遂脱下鞋袜给她看,果然脚掌心有两根长长的红毛。后来因一件事外公狠狠打了外婆一顿(那时候男人都这样),晚上,外公睡熟,外婆操起一把剪刀把那红毛给铰了,从此断了外公的本领。外公讲完之后告诫我说所以对老婆你不能告诉她你重要的秘密,千万要记住,要不会断掉你更美好的前程的。我当时点头如捣蒜,连连称诺。现发现弟弟也有,这肯定是隔代遗传了。我仔细看它们的时候,弟弟李晓云蹬了一下腿,这是他睡觉除了打鼾之外的又一个毛病,便见火光一闪,一缕青烟,一股焦味,弟弟醒了。他迷糊问啥呀?我说我在找火柴。接着弟弟李晓云又睡过去了。我刚才竟然说我用打火机的光亮寻找火柴!我惊出了一身汗就醒过来了,我躺在贮藏室发潮的床上,不知道刚才是梦还是现实。
既然李晓云回来了,我就回去了,第二天我对父母亲这样道别。弟弟李晓云不说话,跟在我身后心事重重的样子,将我往汽车站送,在路上他好像说他准备再干一次就洗手不干了,将我送上车后,他就回去了。
中途倒上火车之后,我才想到弟弟长大了。我们之间的事酿成了现在的状况,父母从此对我耿耿于怀。在弟弟上初三我上高二的那年我们被父母强迫分开居住,弟弟李晓云住在原来的套间里,哥哥李晓宇住进了贮藏室。我弟弟李晓云本来是长相秀美的男生,他不用功,只知道跟女生打情骂俏,我的话他不听,我考试成绩好,他会讥讽不已。我的书包里老是那些书、作业本和铁皮笔盒,他的书包里从来都是花样翻新的,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新式文具和精美玩具,他说那是一些女生赠送给他的,但我不相信她们会送钱给他,有时候他会为父母买来好多吃的用的东西,弟弟李晓云从小就学会了如何讨父母的欢心,本来他长得就帅,这样他们就更宠他了。
我是在某天晚上拉开灯起床上厕所回来发现弟弟李晓云的秘密的,我看见他的右腋窝下长着另外一只手,手臂很长,平时我们谁也不知道,现在他把被子蹬开了,秘密泄露。我把这个事告诉了我的父母,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后来拉他们去看睡熟了的弟弟,得以证实。我想这下他们无话可说了。但他们说三只手就三只手吧,它长在你弟弟身上,又有什么可怕的,你睡去吧。我接下来还是用厨房里的那把切菜刀,乘他熟睡时,将那只多出的手臂砍掉了,弟弟李晓云痛得在地板上连连打滚哇哇乱叫,父母亲从睡梦中被惊醒闻讯而来,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们为弟弟李晓云细心上止痛药、消炎药,细心包扎伤口,一个劲儿地让我滚滚滚,可这是我的家,我离不开它,从此我被限定在贮藏室里睡了。直到我考上大学分配到遥远的宁夏南部某个县城从事教育工作。
从老家返回到学校后我立即去教务处销假,教务主任问什么病治了这么多天?我只好说我回老家去了。他问原因?我说我弟弟失踪了,我就回去了,当我回去的时候,我弟弟却在家里……教务主任打断我的话说既然这样,你去带初一吧,你看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只有去搬办公桌,我头顶着我的办公桌从一楼的高二年级组来到四楼的初一年级组,初一年级组的几位老师说他们这里腾不出搁一张桌子的地方了。我头顶我的办公桌从四楼的初一年级组又回到一楼的高二年级组,同志们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那里没地方坐了。他们相视而笑,他们一笑,我就想起了我与×××之间的过节。就这样我继续坐在高二年级组办公室代初一年级的课。
过了两个月吧,我接到父亲的一封信,我父亲在信中沉痛地告诉我说你弟弟在云南出事了,判了死刑。他在信中质问我,这一回你这个小混蛋回来又肯定搞了什么鬼,把你的亲弟弟给害了。父亲还说他已动身前往云南,等着将弟弟按期火化,将骨灰运回老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父亲在信的最后喟然长叹,我仿佛看到父亲悲恸欲绝的面容,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其他同事有事出去了,现在,黄梅香问我为什么暗自伤神,我长叹一口气说不知道。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黄梅香用红笔一下一下地头也不抬地往学生作业本上画“√”或“×”,是你生日吧。不是,我说你不知道,我弟弟李晓云在云南给抓了。在云南?莫非贩毒?我说你知道了?黄梅香说大家都这样议论,现在被你证实了。我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今天是×月×日,黄梅香写着阅号说。对,我弟弟李晓云今天已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这是他罪有应得!可他是我的弟弟,我只有一个弟弟,再过几十年,全中国的人都成为独生子女就没有舅舅、叔叔、姐姐、弟弟这些称谓了,我提前没有了弟弟,说到这里我就哭了。
黄梅香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用她有着圆窝窝的胖手为我拭泪,我的双手被她紧紧握着,好在办公室里再没有别人。
……
我问黄梅香,刚才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她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窗外是操场,操场上空无一人,两排的杨树及它们的影子、叶片在阳光下熠熠发着光亮。她说你从没跟女孩子接过吻吗?我收回目光说没有,她依旧望着窗外的风景说你没说实话。我说我原先是准备要吻阿兰的,但阿兰现在跟张小泉在一起了,所以我是第一次。
你觉得好吗?黄梅香说。
我说真的很好。
黄梅香说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本来是要把我的初吻献给×××的,他人在香港,一时半会见到他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刚才我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他的形象,我感觉很好,我也是第一次。她依旧看着窗外。
我说谢谢你给我说了实话,我确实太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