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有一种走钢丝的感觉,无论我怎样得意忘形地朝下看,都会感到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克利马《走钢丝的艺人》
云要去石城了,我说你或许可以不去。云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改口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啊,云。
我爱她,但不能够和她在一同前往了。原定是要一起去的,却去不成了(原来所有的事都不是料想的那样发展)。按理说,这之外的事都可以搁下,待我们同行于石城之后,完全可以接着延续它们的,如我手头的工作、交际等等。现在只能她一个人去,这是个意外,在意外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会显得措手不及。现在送云前往车站,她乘上的是去石城的一趟公共长途汽车。今天云去石城,由我来送站。
我的情绪有点低落。往常我们可以天天见面,很容易在一起,都过惯了,这样要被迫分开些天,心里难免有点空落。是啊,平平淡淡才是真。
车站进进出出的人流,很喧闹。云低声向我说着话,我认真地听着,听得清每一个音节,但话的内容一无所知。我的麻木没有引起云的足够注意,她沉浸在将要去往一个新的去处的那种喜悦当中了。离发车还有十几分钟,我们坐在候车室的座位上。我提醒她钱带好,身份证带了吧……能够看出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只不过一闪即逝而已),但她还是认真地一一作答。我知道这话我说了好几遍了,从她家到我家再到车站的这一路上,我就这样说着钱带好,身份证带了吗……这样的话,婆婆妈妈哪像个男孩子啊。一切还不是跟我与云的相约而却不能同行有关。此刻我的脑子里如注满了水一样懵懂。云却不晓得,恋爱中的女孩子多么粗心。
挥手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云的脸,在车窗的玻璃里(阳光的折射下)一亮,很灿烂的那一瞬刺疼了我的双眼我的心。车走了,我当时可能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吧)。
从车站往回走的一路上,很多车喇叭在我的身后不厌其烦地鸣响,声音很大。我没有管。后来一辆车的前保险杠抵上我,我才发觉我走在车道上很久了。我刚走上人行道的时候就打了个激灵,他分明是云的哥哥,但回头看时,他已走远,背影越来越远了。我后悔了,为什么连个招呼也没打呢?现在已显然太迟了。我担心我得为我今天的这个过失付出代价。
这个城镇上生活的人们一贯是不开放的,非但如此,甚至是保守的。我和云都来来往往这么长时间(一年多了吧),总有点过于放不开手脚的抑制(这些是我们这里每个恋爱中的青年在自己生长的地方都自然而然的一种克制,在亲友同事领导的眼皮底下相拥相吻显然是无从谈起得不可能,连手挽手好像都不行)。为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去石城这件事,我们多么高兴,我的高兴要比云还强烈一些,石城毕竟是大城市。为此我作了一定的准备,近期到图书馆里翻阅了有关石城的一些资料,它的风土人情,交通状况,城市规划,旅游景点和文化古迹的分布等等等等。想象那种不必躲闪熟人的两个人在宽阔的街道上的行走,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啊!如果说我们在这里培育着的是一个爱情的花株,那么,把花期放在石城将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
最后坐车走的成了云一个人,云也许知道不能两人同行去石城是很遗憾的事情,对我的打击,对她的打击……但她显然是被去石城的幸福笼罩住了。从去车站的路上她的高兴劲儿里,我看不出她觉察到我这种很坏的心境的蛛丝马迹。当然只要云是快乐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一个人的我马上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了,甚至有点可怜兮兮,样子一定非常可恶。过去,我对这样的人总会心里发笑。
前些天,我们单位门口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卖文稿,面前摆着一张大白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他的遭遇和价目,8开打印稿每三篇两元钱。我看见这位自诩为江西临川徐德才的年轻人低头不说一句话,脚旁的提包里卷着他的文稿,旁边站满了人。我想这样的人是多么有意思啊。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在那里出现是在告诉我,有一天你也会落入如此这般的境遇(每一天在人群中发生的一些事情,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后来就会发现,这实际可能是将要发生的一件事的一个暗示)。如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我想象不出云在那个叫石城的地方到底如何,因为那里云并不很熟悉,而且它又是那么繁华。我从没有去过那里,但我能够想象出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到那里是多么无助。如果此刻在一起……想都不敢想了。
这些天最烦的事就是电话,家里的,单位的。响起,怕接,但又不甘心,接了,是另外一些人及事,不响了反而还老盼它响。结果通话的对方说你这几天吃了火药了?口气这么冲!我挂上电话,心里说云,你不来电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位自称徐德才的卖文稿者,旁观的一些中学生中,有人买他的那些文稿去读,这样说来,他有着自己的那种希望(他的文稿一共有六篇六种,故事有些重复,就是个人恋爱上失败的事情)。我想总会有消息的,关于石城的云。
每当我心里装上一件事的时候,其余的一切均被我弄糟糕了,这就是我,一个惯于走单线的人。那个我从车站的路上往回赶时碰了照面却没有打招呼的人,是云的哥哥。这样,情况变得有些复杂了,有些麻烦了(如果你是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一个生活在偏居一隅的城镇的人,那么你与女朋友的关系再好,也不能够忽视她的家庭这一关,这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牵扯到彩礼多少的问题,而是他们同意这门亲事与否的问题。换句话说,这决定着你们将来能不能成为夫妻,这个厉害)。我对那天的行为很后悔。我想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我的行为不当。
往常都是我与云一块儿去她家的,她的家里人对我一直是淡淡的,这点让我不知所措。好在与云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样子,我才觉得心中踏实一些。
云说,晓宇不会说话的。她就这样当众为我开脱着,有时提示我去干一些摆在那里的家务活。我知道得学会表现,这点重要,可恨我总是不知道从何做起。有她的一点暗示足够,什么事我们都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惊奇。这是爱情的结果。他们不置可否,我越发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坐在那里看电视,像个傻瓜。
于是,云遮遮掩掩说我有点“文”,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根本就不会,比如应付各种人,我说请你多为我开脱着,你得帮我。但她说有些事情还得你自己去努力,要你自己来完成。于是我很忧愁,在有些事情上我的确很无知。
云又安慰我说,这些没有太大的关系。她说关键是百分之六十是她的心在我身上。我还是很愁,因为有时候,重要的并不是一点,而是很多项工作才能促成一件事情。我明白,但我做不好。
我最放不下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云初恋的那个叫做阿文的人他在石市工作。我送她到车站时,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个,他们很有可能见面,这是最要命的重要的一点。不过,这种心事只有在我自己的心里埋下来,向云提起来,是多么不合适啊。要相信她,但实实在在的这件事就占据了我的心,我知道这不好,但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事一样,揪心着。
这几天云连一个电话也不打回来。我心神不定,晚上有点失眠的倾向,于是就去翻看一些我喜爱看的外国小说,但那些被翻译过来的语言很光滑,它们排着队过去了,结着伙过去了,我却不能察觉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事……
单位忙着应付上级检查的事,我作为重要的资料收集整理者,只好割舍去石城的假期。我工作上干得很卖力,但有些数据还是被我弄错了。
在工作汇报会上,我们的上司背诵那些数据(她有着对数字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是当下所有领导者所必备的基本素质之一)。我坐在边上做记录的时候,才发现有些数字还是被我给搞错了。有几处呈现出开玩笑的迹象。当时上司及上司的上司很严肃,看来他们的着重点也许没有在这些细节上,这让我有点宽心。在记录本上我将能够纠正的数字都给一一地纠正过来了。在汇报会上,上司的上司讲了话,他充分肯定了我单位的工作业绩(鼓掌),还提出了几点希望(鼓掌)和要求(鼓掌),高屋建瓴,很正确,很精辟。在热烈的掌声中,汇报会就开完了。
我觉得开会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的日子是从认识云之后开始的,我对我们之间爱情的未来充满希望,相比之下,古板冗长的会议就开始变得没有意思起来。这之前我往往在会后的吃饭这件事上,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步,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如酒量就有了很大的进步),受到了大家的普遍好评。学会了几句丝毫觉不出肉麻的机智,在多次实际运用当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自从认识了云,我往往到会议餐的时间就请假逃出来,与云去卡拉OK,去看小厅电影,有时在公园里花前月下的时候,他们的饭还没有吃完或酒饮到了正酣处。我并不羡慕,我反而在后来为我上一年度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而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
我已经不习惯于饭局(及接下来的娱乐活动)这种场合了。这些天,我一个人,什么也不去参加,他们也早已习惯了,我不去也不会影响任何工作(整体上的工作)。
上司的上司走了之后,我工作不再那么忙了,其实他们来召开了那次汇报会后,我基本上就无事可干了。
我初步考虑,是否请几天假到石城去找云,我忍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云在石城无疑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可她到底在石城的哪一处?石城很大,鬼才知道她在哪里。
我这样整天接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想着云。干的一件重要的事是,中午,走在去往车站的那条路上。出门时,我对老爸说,如果有云的电话,让她留下号码。可我每次回来老爸总说没有。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对他老人家说这句话。后来我回到家,我还没开口,老爸就会说没有,后来老爸不再说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没有了。
去车站的那条路并不是很远,但总觉得走起来有时很长,有时却那么短。我边走边看人行道上行走的人,看起来他们很陌生。而且他们个个看上去气色不错,我就感到他们更陌生了。我到候车室坐了会儿,将从石城里回来的那趟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一个瞅完,然后往回走。这时候恰好是中午12:40,我肚子空着,但感不到太饿,只是有些疲惫。
这次我对云的哥哥及时打了招呼(我明显地感到我的进步)。明知故问地说,云,回来了?他说她在石城有点事给缠住了,半个月以后可能就回来。我一下没了精神,坐在了人行道上(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但好像站不起来了一样)。一些行人转过头来看。云的哥哥说你没事吧?看头上的汗。我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甩了一下手说没事。我就慢慢站了起来,人们各自又走回了他们的道路,沿着他们的这条道路走向他们的目标。我说哥哥你忙吧。他认真地看了我几眼,说,找医生好好看看。他走了。
我为刚才的表现很惭愧,云的哥哥或许会有另外一些看法。他也许会认为我不但“文”,而且有点“弱”(而文弱确实是我形象的恰如其分的概括),可他哪里知道,我一连好多天,中午饭根本就没心思吃。这一切与医生的业务水平没有什么关系。
我和云之间的一次谈话内容是这样的,云说,如果我们之间分开一段时间,可能更能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句话上来,也许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与这句说过的话有关。如果这样,可是,云,你可知道,这种煎熬对我这样一个惯走单线的人来说是不是有点残酷。
我回到家,老爸就对我说(云)刚来了电话,(云)让你明天接站,说(她)有行李得帮着搬。
我说爸,我有点饿,有饭吗?
他老人家说(你)这孩子(又没吃),什么事情比吃饭还重要?到外面去买点吃去,这么大了(还这样)。
我心里一委屈,眼泪就下来了,擦也擦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