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二日中午
地点:四川省成都市华西医院骨科病房
口述者简介:
刘海波,四十二岁,汉族,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东汽集团叶片分厂副厂长。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钟,刘海波在主持工厂一个非正式的技术分析会,“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告诉参会人员,不要慌。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在汉旺,每年总有两三次小级别的地震。然而,这次地震却使很多人猝不及防。而当第二次更强的地震逼近他们时,刘海波与其他同事一样,来不及逃生,被倒塌的楼房砸伤,并被深深地埋在废墟里长达三十八个小时,使他永远地失去了双腿。直到五月十四日凌晨被国际救援队救出,刘海波才得以生还。但是,坚强和乐观又使他很快地站立了起来。
我就从地震开始的时候说起吧。
我们下午是两点钟上班。五月十二号下午,我们有个技术分析会议。我们几个人正在探讨技术上的问题。这种会议也算不到啥子(什么)正式会议。我们的办公楼一共四层,会议室是在三楼。大概有二十多平方米。当时参加会议的有六个人。正在探讨的过程中,又进来一个人。也就是说,当时在场的有七个人。在两点二十八分(根据媒体报道的时间)的时候,地面上抖了几下。是上下抖的。当时我没有看表,大概就在两点半的样子吧,就开始上下抖动了几下。就有两个小伙子,大概都是三十岁左右,一个叫罗明智,是管生产的副厂长,另一个叫文德刚,是计划组长。感觉到可能是地震吧,就准备往会议室外面跑。我就跟他们说,跑啥子(什么),抖一下就完了。
这时候,我就感到抖动突然加剧,就不是上下抖动,而是横向摇摆了,就感觉强度比开始大得多。我当时脑壳(头脑)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刚好跑到门口,就没法再跑了,人已经站不稳了。我们这些人就扶在墙边。扶在墙边的时候,就感觉(摇摆得)越来越厉害,那时候就是天崩地裂的感觉,脑壳里面就有一个死亡的概念了。这时候大概距第一次抖动有十秒钟的时间。也就是说,第一次到第二次,给我们留了十秒钟的逃生机会。等于我们没有反应过来,白白浪费掉了。然后就是剧烈地抖动,接着就是咣当一声,下面的地板好像陷了一个缝缝样,人就栽进去了。
跑动过程中,有两个人跟我靠在一起的。那时候跑到门口,只看到前面的墙,后头是咋回事就都不清楚了。当时就听到有人在喊,糟了!糟了!糟了!整个过程中,只有两个人安然无事,就是前面说的罗明智和文德刚。他们腿脚快。当时喊都没喊住,他们就飞出去了。还有三个人都遇难了。我和袁晓阳主任工程师被砸了,埋在废墟里。
人栽进下去以后,恐怕就有一个短暂的空白吧。等到脑壳清醒的时候,人已经不能动弹了,人就被埋在废墟下面了。后来就听到各种喊救命的声音。他们都在喊嘛。我就跟他们说,不要喊。你喊也没得办法,要保持体力,等待救援。当时来参加我们会议的还有工业透平实业部的杜总和邓部长都遇难了。
在里面的时候,听到人叫的比较多。都在那一瞬间喊救命的。烟雾腾腾的。灰尘都起来了,开始什么也看不见。我身边有个小李在,另外就听到杜总在喊我的名字。他说,刘厂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已经透不过气来了。你帮我刨一下。那时候我也根本不能动。我只听到声音,到底在哪儿也不清楚。慢慢地,就没得声音了。后面的余震也比较多,基本上就是隔几分钟抖一下,隔几分钟抖一下。当时还是挺害怕。心里想,千万不要垮下来!好在那个小空间还比较结实。最后抖惯了也就不很担心了,它抖它的,我们在下面。对我来说,那时候我还是比较平静的,反正是慢慢等吧,等到他们来救援!
当时能听到声音的,在我附近的就是袁主任吧。那时候,基本上是三楼和二楼都叠在一起了。二楼还有一个叫李林的小伙子,是个技术科的骨干。当时还听到他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我以为他是杜总呢。后来才晓得他是李林。他说,要是活出去的话,大家要一起喝酒!但是过后呢,到了十三号的早上,杜总也没得声音了。其他也都没得声音了。我旁边还有一个小李。他是外面协助厂家单位的,来帮我们干活的。他就躺在我旁边。开始的时候,感觉他精神还非常好。但是后来就不对头了。他有一个地方被压住了。大概是肚子上压了个预制板。实际上我们两个是靠在一起的,我们的脚,他的脚和我的脚是重叠一起被横梁压住的。他让我挪一下。我就挪一下,给他让出一点空间,让他更舒服一些。
后来我就看到他开始吐血。我们两个是并肩靠着。十三号的下午他就开始吐血,一口一口地吐。他的头偏到我这边的,等于是血全部吐到我身上的。那时候,我们都是无能为力啊!我和袁主任都喊他,小李呀,再坚持一会儿!后来我就把他搂到起。就不停地吼他,使劲掐他的胳膊。就感觉他的身体在慢慢慢慢地变冷。最后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我也记不很清楚了。反正就是,也谈不上什么绝望不绝望的感觉吧。到十三号的傍晚时,他的眼睛差不多就合上了。
我被埋的地方有个洞,可以看到外面的光亮,外面也可以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为了让他们能找到我,我把手机扔到废墟的洞口。他们一打就能听到声音,就可以找到我嘛。当天晚上,东汽厂就组织了自救队伍。等于从十三号开始,他们就给我递水进来了,有水就行了,根本不想吃。当时有个工段长叫罗先军,他看到我在,我就说,赶快把我们救出去!我问他上面是什么情况?他就说,上面有个大横梁,大横梁上面还有七八层,反正我们上面压了七八层的各种预制板呀、各种倒的墙呀,反正有七八层吧。他们那时候就开始清理。我们那个位置就不是很好,压的位置不是很好,吊车开不过来。只能简简单单地把一些轻点的预制板扔掉。在里面的时候,听到开吊车的声音,就非常地激动。就觉得马上要把我上面的预制板那些东西吊起来,就可以把我们救走了。可隔了一下儿,又一听又没得声音了。我就问他们。他们就说,不得行,吊车过不来。吊起来又抖!那时候救援队的人员也比较多,在废墟上的人就喊,再坚持一会儿,解放军马上就过来了!解放军的大部队就要过来了。结果又坚持了有两个小时,还是没得搜救的。
那是十三号。十三号下午的时候,一个令人激动人心的声音传过来了,就有人喊,温总理来看你们来了!你们再坚持一下。温总理马上就派国家救援队来救你们来了。这样还是给了我们信心的。温总理来的时间大概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吧。我在下面也没得时间概念,只能估计一下。大概到了六七钟的时候,国家救援队就过来了。然后国家救援队专门做了分析嘛。他们开了一台五十吨的吊车过来。就停在亭子那个地方。关键就是说,到了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在上面喊,刘厂长,不要着急,救援方案已经论证完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可以把你们救出来!就听到他们把我上面的预制板吊开了一些,只剩下一个大横梁。就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一场暴雨。我就听到他们喊了一声,撤!哄哄着一下全部撤下去了。
我本来以为一个小时就出去的,结果一下全部又不见了。因为下雨的时候,在废墟上操作起来确实比较麻烦,很害怕再有垮塌。而且我上面那个大横梁正好肩挑两边,两边还没倒嘛。如果把横梁一吊,两边还能不能支撑就说不清楚了,等于是害怕造成更大的伤害吧!非常麻烦!然后,我们在里面就很无助地等待嘛。到底救不救得出来呀,心里也没得底了。那时候,只有我和袁主任两个人,最后我们还是互相鼓励吧。就说,一定要坚持下去!都不能睡瞌睡!哪个睡就把哪个叫醒。到了十四号凌晨几点钟?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大概凌晨两三点钟吧,上来了三个国家救援队的人。在废墟那个地方正好看得到我。因为上面清理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说,有一个比较好的救援方案,试一下,先把我上面的横梁吊起来,再从边上的洞口把我拖出去。我就跟他说,行吧,就试一下,哪怕是不成功,就这样完蛋了,也行!总比无助地等待要强!然后就试这个方案嘛。我就看到,把那个横梁吊起来了,离开了。我只是觉得我的腿一下有点松。但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动弹不了,然后就用手把腿扯出来。那时候就等于说,人就解放了嘛!然后我就看到,有很多千斤顶把它(横梁)顶住。那个救援队的人就把我两个手抓住,使劲往外面拖。拖了大概一个小时吧,就把我拖出去了。
那时候差不多五点钟的样子了。过了两个小时,袁主任也被救了出去。
在这三十八个小时里,我印象最深的有那么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技术科有一个小伙子叫陈源清,遇难了。十二号的晚上,听到他的女朋友吧,在喊他的名字,他们还没结婚,声音拖得很长,她喊,你在哪里呀?非常的凄惨。在深夜的时候,听着让人毛骨悚然。那种声音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女朋友是从外地赶过来的。还有一件就是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出来的时候说了一句嘛,现在可以睡觉了!因为在里头不敢睡,一睡就怕醒不来呀!我在里头的时候就晓得我的两条腿废了。我一直想动一下腿,随便怎么样,都没有一点感觉的。就晓得肯定糟了!当时我在下面还跟袁晓阳说嘛,我肯定糟了,恐怕我的两条腿都不得行了。我在里面就要求他们,干脆不行的话,就锯了,拖出去算了。因为一直被压着嘛!没有办法的。我跟他们救援的说过这种话。
外面有很多朋友嘛,看到我出来了,都非常高兴,都在那欢呼嘛。然后我出来就挂了一瓶盐水,救护车就开到了德阳。当时他们联系了德阳二重医院。送去以后,很多志愿者就把我抬过去拍片。我的头脑一直是清醒的,除了做手术打麻药过后。到二重医院以后我一看,哦,人满为患啊!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没得床位,就躺到过道上。像我这种情况,如果在二重医院的话,只有等着做手术,还不晓得等到啥子时候?伤员太多了。待了两个多小时,老婆就很着急。干脆就跟成都联系了一下,当时就找了个车拉到成都去了。上成都联系的本来是骨伤科医院。医院就说,我的伤太重了!他们也无能为力。接着就介绍我们到八一骨伤科医院。他们也觉得太严重了,就说我肾功能衰竭,要做血透,必须要转院。然后又立刻转到成都华西医院。到了十四号的晚上就把手术做了。
在废墟里面想的最多的,就是到底能不能出去。因为压得太久了。另外还有就是很多朋友啊亲人啊,到底情况怎么样,都不知道哇。在里头,念头就这样闪嘛,他们到底怎么回事?那时候谁也不清楚谁呀。最后就干脆什么都不想。就耐心地等待。
要说感受啊,就是劫后余生吧!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觉得因为没有腿悲哀啥子,我觉得是一种幸运。因为我觉得在那种大灾难面前,百分之八十都很难逃生的,我能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另外一个感受最深的,就是说,要感谢温总理。他要不到叶片分厂来的话,没有国家救援队来的话,我肯定就在劫难逃了。第三个感受就是家人朋友的支持。那个时候,在里面能够支撑的就是这个了。在外面不觉得,但到那个时候就是非常大的精神力量。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到活着出去见他们。有那种强烈的愿望。另外一个还得感谢东汽厂。如果我们在其它的机关、单位,恐怕也没那么幸运了。等于是汉旺整个地区救援是围绕东汽厂展开的。组织得相当好!
采访手记:
第二次到成都华西医院采访幸存者时,该院宣传部的副部长朱方告诉我说,在骨科病房有一位叫刘海波的,虽然双腿高位截肢了,但表现出的精神面貌却是非常不一般的,他始终那么乐观、坚强。我说,好!我这就去。及至见到刘海波。果然如朱方所说的那样,完全没有一般伤员的悲伤和悲哀。他很自然地跟我谈起大地震第一时间的经历。并且说到内心有几许愧疚。
是的,其实从跟刘海波的闲聊式的采访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不时地流露在他的眼神里。我倒希望他,好好地生活,真正走出所有的阴影,就像面对自己所遇到的重大灾难。因为他还年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从成都回深圳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四号我又专门去了四川省康复中心看望他。看到他正以顽强的意志,用假肢在锻炼走路。中秋节时,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现在回德阳家过节呢。十五日回成都,然后一个星期后出院。打算十月份就去上班!
我真诚地祝愿刘海波:尽快地恢复好身体,重新站立起来,回到工作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