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傍晚
地点:四川省绵阳市安县安昌镇
口述者简介:
熊枭,十四岁,羌族,绵阳外国语学校学生,熊吉才之女。“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熊枭与同学一起逃生,并被学校安排在学校操场安全地带。五月十三日,她徒步到绵阳九州体育馆、四零四医院、三五三六医院等绵阳所有医院寻找父母。但一直没有找到母亲。后得知母亲在地震中不幸遇难。五月十六日,在家人陪同下,熊枭回到北川继续寻找被废墟掩埋的父亲。她不顾唐家山堰塞湖即将淹没北川县城的危险,不顾很多人的劝阻,只身苦苦守候在废墟边。感动了救援人员,直到救援人员将她父亲从废墟里救出。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壮美的诗篇。
五月十二号下午,我从宿舍去教学楼的时候,地震就发生了。我们学生就被组织到了学校的操场上。当时我想打电话给家里,但是打不通。后来我有一个三台县的同学的妈妈用座机打来了电话,说,她们家的房子都裂了,怎么怎么样。我当时也没想到有多严重。我们晚上听新闻的时候才听到,说,北川怎么怎么样,说北川学校死了多少人。我就在想是哪个学校?我不知道是哪个学校。我们北川有四个学校。我们家就在两个学校的中间。我觉得我们家很有可能怎么了。他们说多了,我就哭了,我就去找老师。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个同学出去了。我外婆晓得了就把我接到我小姨家去了。我在我小姨家上网时就看到说,北川很惨嘛!我外婆这时候打电话来说,有个爷爷说我爸妈他们都出来了。我就知道他们肯定在九州体育馆或者医院什么的。我就和我外婆、姨妈她们到那里去找。可是没找到。
晚上我跟我姨妈都睡不着。夜里一点多我们又去了三院、四院,所有的医院都去找了。我还带了一块牌牌,上面写着我爸爸妈妈的名字、电话。后来我们又到了富乐医院。他们不给我们进,只给志愿者进。有个志愿者进去帮我问了一下,说,没有熊吉才这个人,没找到。我外婆就要进去看一下。他们只允许一个人进去。我外婆就进去了。她回来告诉我,他们说错了(名字)。我们就继续找。找到中午的时候,也没找到。我就站在门口问一个人,去不去北川?他说,他不去。他告诉我,要去的话,可以到九州体育馆那里,有赈灾的车过去。我就跟我姨妈说,我要过去!她们不让我去。说太危险。然后到了十五号的下午时候,我们从三五三六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就问了一个人,去不去北川?我要去。他也不让我去。我就坐在街边。我爷爷是从北川跑出来的,他和我外婆都不让我去。我就在那哭。我外婆说,那么晚了,明天早上再去。可是到第二天时他们又反悔了。他们还是不让我去。
第二天一早,我从四零四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单位的刘叔叔给我打来电话。他当时在北川抗震救灾。我就让他把我带进北川。他说不行,那里不让进。当时好多的士都不收钱的嘛。我就跟我姨妈我外婆还有我爷爷一起打的士去了北川。后来我们在路上见到了刘叔叔,他说,杨阿姨给他打电话说,她在任家坪一个山上看到我爸爸妈妈了。我姨父就跟刘叔叔走了。我们分两批进去。我就跟我外婆说,如果我爸爸妈妈在的话,我们还是要去看一下。然后走了一段路,碰到一个人。他说,上面啥子人都没得了,只有小偷了,偷摩托的。我外婆她们就没去那里,她们去办公的地方去找。我就一直往上走,走到我们家的废墟上。刘叔叔就喊我别上去。如果上面再垮就不行了。我听到救援的叔叔说,他们正在救一个姓熊的。我想这个地方只有我爸爸一个姓熊。我就去了我们家背后。那里有一个台台,我就坐在那上面等他们把我爸爸救出来。
到十六号中午,江苏省公安消防总队的就一直在救我爸爸。他们采取三种方法救援。到了晚上了,他们就说很难救。我爸爸单位的职工带了些水果、干粮来。还有旺仔牛奶。他们消防部队不想吃,我们也不想吃,就放在那。我外婆就问我要不要喝旺仔牛奶。我说,我不要,等我爸爸出来的时候给他喝!救援队的李(文波)叔叔说,他是救援队队长,他说,你爸爸出来的时候是不能喝牛奶的,只能喝盐水。然后,他们担心晚上看不清,余震不断,我爸爸又埋得深,就打算第二天再救。他们说,我爸爸还有希望,能救活。我就跟他们约好了,说第二天凌晨就来救。我们在北川中学那等,跟我爸爸单位的人睡在车上。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们都睡不着。我就跟我外婆和姨妈往回走,往家里的废墟那边走。可是他们救援的人一直也没过来。因为他们部队七点半统一吃饭,一直到了九点多时才来救。李叔叔不叫我喊我爸爸。我就不敢喊。我就在外面说,爸爸,我喊你,你听到,你不要说话,你要挺住!我又跟我爸爸说,我妈妈没事。外面啥子(什么)事都没得。我叫他放心。救援的叔叔说,恐怕还要挖两三天,怕我爸爸坚持不住。就说要用吊车。但是又怕糟了(危险)。我外婆说,要挖至少要挖一天到两天。如果用吊车至少还有活的机会。后来吊车来了。我外婆就说,没(不)着急,我来指挥!他们没听我外婆的。从上午十点多一直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差不多就看到我爸爸的手了。我就说,递水进去了没有?他们说递了。我又过去问他们,他们说没有递。然后我一直在上面看。以后我姨妈就喊我赶快走。我不晓得她们怎么了?他们就跑到我们家的前面喊我,快跑,洪水要来了!当时所有人的手机里都收到一条短信,说,有堰塞湖要淹北川。后来又说是谣传。我舅舅、姑父就把我拉到一边,他们当时都很急,喊我快跑。我说我不跑。后来我又看见他们救援部队撤了。我就跑过去撵他们。他们总指挥牛(跃光)伯伯正在喊那些人快走。我就跟牛伯伯说,我爸爸还在里面,你们要把他救出来,你们不能这样走!当时北川的人都在往外跑。
其他人都往外走,只有我们一些人往里面走。我坐在我们家对面的废墟上。他们就说,专家还没有到。牛伯伯当时也很生气。他说,这种情况下,军人是不能说可能会有水淹的情况。因为这是不确定的。半个小时以后,我听到牛伯伯的对讲机里通知他,有堰塞湖,叫他们快撤。牛伯伯就叫我们撤。他说,这里有他们救。我就是不走。我姨父就过来拉我,还有一个记者也拉我。拉到一米多的时候,我就打他们,我用脚踢还用手打他们。我就说,我讨厌你们!他们就把我放了,走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我舅舅说,怕我跑不动,他就留在那。他说,如果我跑不动,等洪水来了他就背我一起跑。我就说,反正我是不得走!牛伯伯就说,他会准备一个车,如果淹的时候,就喊我们一起走。我说,反正我就是不得走!如果淹了,我爸爸也该救。我看那里还有饼干、矿泉水什么的,我就发饼干给牛伯伯他们吃。他们不吃。牛伯伯被我感动了。他就叫那些抬担架的,还有一些没用的人走了。他说,给他两个小时时间,他一定把人救出来!他说他绝对不会走。他喊我放心。又叫我走。我就说,反正我是不得走的!他就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说,不是的!他很感动。他说他一定会把我爸爸救出来!第一次撤的时候,牛伯伯就到每个地方去看。他是总指挥。这一次,他就说,他不会走的,他一定要把我爸爸救出来!到最后,只有牛伯伯、李叔叔和我舅舅了。只有几个人了。没过多久,我就去问他们。我舅舅就说,别去烦他们。他们也着急嘛!牛伯伯这时候在废墟下面(作者注:指地面。),李叔叔在废墟上面,牛伯伯就每隔十分钟用对讲机问李叔叔,情况怎么样?李叔叔当时就在埋我爸爸的废墟边上。过了没多久,我们就看到,担架抬上去了。我舅舅就说,就要救出来了!那时候是晚上七点半了。牛伯伯就喊我不能哭。他怕把我爸爸救出来以后再死了,就可惜了。那时候我多想哭,就是不敢哭,就忍着。
担架抬过来的时候我就把我爸爸的手抓到起(抓住)。我捏一下他的手,他也捏我一下。我就晓得我爸爸还活着。那时候医生就给我爸爸输液了。到了晚上十点过,我就跟我爸爸去了绵阳第三人民医院。我爸爸做了全身检查,然后第二天就一直输液。不能吃饭,只能喝东西。但是精神好多了。我就放心了。我就在那看护我爸爸。只有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偶尔看看电视,我才起来。我就一直在那睡觉。睡了三天多。
我觉得,经过这次地震,把人的心都震宽了。我们要多帮助别人,然后呢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好好回报救我爸爸的人!
采访手记:
经历过“5·12”大地震的人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也许原本并不融洽的关系融洽了;原本素昧平生的人走到了一起;原本并不牢固的爱情结出了花朵;原本以为重要的金钱不重要了……还有,正如熊枭说的那样,地震把人的心都震宽了。我理解她的意思:人们把很多东西看淡了也看重了。淡的是金钱的物质的东西,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采访熊枭的过程,其实也是让我感动的过程。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十四岁的女孩子,竟然能有这样的举动:当洪水即将冲毁一切的时候,当人们都纷纷撤离危险地带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来,为的是救出仍然埋在废墟里的父亲。
是的,这是一曲感天地、泣鬼神的壮美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