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六日晚
地点:成都市某宾馆
口述者简介:
马小凤,十八岁,汉族,绵竹市汉旺镇东汽中学高二(二)班学生。“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马小凤被垮塌的教学楼掩埋在废墟下面长达八十多个小时。她在废墟里,用歌声和故事鼓励同学,战胜死神。救援部队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营救,终于把她救出。她从废墟里自己走出来时,面带阳光般的微笑,表现出少女的青春和活力。当她被抬上救护车,记者问她怎么样时,她脸上仍然露着阳光般的微笑,清脆地回答道,我没事!给中国亿万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次去北京,有个叔叔叫我们画画嘛,然后看我们对地震的(心理)反应。他看了我画的画就说,我对地震还有记忆。我画的是山,下面有帐蓬什么的,然后有救援的物资,路被堵了。他就说,我还没有完全从地震的阴影里走出来。
地震发生前,我们在上课,上数学课。我在东汽中学,就是东方汽轮机厂的厂办学校,后来就对外招生了。那天我觉得挺奇怪的,地震之前我就感觉人昏昏沉沉的,就喝了一口水。我平时不大喝水。上课嘛,我都要带瓶水什么的,是自己打的水装进杯子里的。我喝了水,刚刚把盖子盖上,地就在摇了。后来(从废墟里出来以后)我就想,是不是这口水支撑了我很长时间。我平时不怎么爱喝水。我就觉得,好像是上天安排这样的。然后没过几分钟又使劲摇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地震了。
我因为平时电视看多了,知道地震来了就躲桌子下面呀。我就喊了一声,快躲桌子下面!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到。但是我看见我前排两个同学躲下去了,我同桌还没躲下去。我还没躲进桌子下面呢,地板就陷下去了。我的头被砸了嘛。当时砸我的是一堵墙,后来预制板掉下来搭在上面,成了一个三角的空间。我的腿、手都被砸了。我的胳膊像蛇一样缠在桌腿、椅子上面。当时我还在想,为什么楼上面掉东西砸了我的头和腿,怎么就没砸到我的脸呢?我还往脸上摸。眼角上还是有血。然后我就揩了。揩了我也不知道往哪抹,就往裤子上抹。我不是到处摸嘛,看我哪还有受伤,就摸到了石头,我就在上面揩一下。我也不知道当时手干不干净。
我们教学楼是四层,我们就在四楼。我当时听薛枭(作者注:薛枭就是被媒体广泛报道的“可乐男孩”。)说,我们是在一层。我说怎么会是在一层呢?当时那种感觉就像跳楼的感觉。我想以后我就没有跳楼的感觉了。这是后来想到的。肯定不是当时想的。当时我就想叫一下,不知怎么就放不出力气呢,也叫不出来!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全部都是黑的。反正我一睁开眼睛,就全部都是黑的。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不能动了。我想我是被东西压住了。那时候我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然后又过了一会儿,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声音就没了。
然后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我就知道有个女生嘛,她就是我前桌的那个。她被卡住了,没被压着。还是很开心嘛。然后她说她不能呼吸,就是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我找不到她的位置。就感觉她离我很近。然后我就把被压的腿挪出来。我挪出来以后,我叫她,就没有声音了。开始旁边说话的人也没声音了。那时候,我特别绝望。为什么呢?开始根本没想到这么大的灾难会降临到我头上,根本没想过。然后我就在那坐着嘛。我也不知道有多大空间,反正我掉下去的时候,人是躺着的,是一个大字。当时我就找东西。心里想,难道我就这样等死了吗?我觉得要真的等死也是很辛苦的!我就把衣服脱了包住头。我害怕流血多了,休克怎么办?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听见曹建强和苟科在说话。我也是听音调,他们这样互相喊的。曹建强是我同班同学。开始听曹建强说话,是他在叫苟科的外号,羊闷儿!我就奇怪怎么起这样的外号?然后我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曹建强也有一个外号,叫小霉。我就叫他们两个的外号。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又不好意思再问人家名字。我就一直叫他们外号。
我被救出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还有力气,能走嘛,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知道薛枭还没救出来。我就想,我也不用人抬,就希望少些人在我这边,就会有多些人到他那边去,去救他。我出来一看,有那么多人过去救他。我就很放心,相信他一定会出来的。但也不知道薛枭什么时候能被救出来。他们说马上就能出来。我上救护车的时候就说,我不重,可以等薛枭一起走。就等了一会儿嘛,然后他(薛枭)没来,他们就开车走了。我说,为什么不等薛枭?他们就说,后面又来了一辆救护车。就走了。
我真的没想到,薛枭出来真的要喝可乐。他在里面也说,矿泉水太难喝,出去一定要喝有味道的,他不再喝这么难喝的水了。然后我们几个都说他,你有水喝就不错了!你看好几个人水都没喝到呢。当时我听外面都是外地口音。我就跟薛枭说,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可以好好练一下普通话了。后来有一次他又说了一句四川话。我也不记得他说的什么话。大家都笑他。所以我跟他说,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说普通话!
我们班有四十六个同学,活下来只有七个。现在我好想跟同学在一起玩啊!
当时他们就把我拉到了绵竹急救中心。他们说我腿麻了,就使劲救我右脚,我右脚有知觉嘛,救得挺痛的。后来医生就说,这个脚没问题。又救我的左腿。他们就看一下有没有反应、有没有感觉。其实左腿也有感觉,只是软组织受了伤,没伤到骨头。在废墟里面的时候,我左腿被挤压得起水泡了。我摸的时候像撕一层皮一样。我的头在里面被砸了一个口子,血都凝固了。头发挡住了。他们医生怕上面有渣子,感染。要给我清洗掉。我就跟他们说,没有!没有!当时我被压着的时候,还以为我的右手和左腿会截肢。因为被压得不能动,挺难受的。就想,干脆不如给锯掉!
在里面没有水喝的时候,跟他们讲话,我也不觉得口干。当时我听到外面有救援的声音,我特别高兴。现在不是还有余震嘛,我就一点没感觉在摇一样。那天青川的六点四级地震,我在成都那个志愿者阿姨家里,我睡着了,我一点也没感觉。现在复课了,他们都说,有余震。我说,啊,我怎么没感觉!
在我掉到第二个空间的时候,遇到薛枭。在那里,里面空间比较大,就是坐不起来,也不能站起来,只能躺着。我第一次被砸了以后,就是在找出路的时候爬到薛枭边上的。我就只能躺着。躺久了,就想走一下,坐一下。在里面就一直躺着一直躺着。我才不习惯躺着呢。我问他们想不想喝水。薛枭说,他一次要喝好多水的。
我不喜欢上网。以前跟一个同学接触过,就是有些沉湎于上网、打游戏。我就想,万一我上网了也沉湎了怎么办?我也去过网吧几次,进去之后就觉得那里的气氛怪怪的。进去走一排,看看全是打游戏的。
现在回忆起来,就觉得大地震很残酷。我根本就没想过,这样的灾难会发生在我身边。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在里面的时候就好像掐了自己,想让自己醒来一样。掐过以后就发现疼,就知道不是做梦。反正就觉得太残酷了!我出来以后就想,如果不是同学,还有那些救援的叔叔,我可能就会困死在里面。我在医院的时候,也想,赶快好起来吧,我也要当志愿者。我看到有一些年龄很小的也在当志愿者,我就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受伤吗?我不能帮助他们。我现在还是要去做志愿者。可他们说,现在不要志愿者了,现在要重建家园了。所以我就想好好学习,将来重建家园。现在就想着要好好学习。我爸爸说,将来等我大学毕业就不管我了,自己挣钱。以后还是要靠自己的!然后出去走一走,有时间就去爬爬大山。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中国到底是怎么样的!
采访手记:
第一次见到马小凤是在电视上。那是在五月十五日她被救出来的当天。中央电视台对每救出一个幸存者都要做一次报道。的确,这些幸存者都是创造生命奇迹的人,特别是那些度过人的生命极限的幸存者。马小凤就是这样一位幸存者被报道的。当时看到她走出废墟时,救援人员上前要去搀扶她,她却用胳膊肘做了一个很细微的动作,把那人拒绝了。接着,我又看见当她就要上救护车时,有人问她,怎么样?(后在采访她时得到证实,是四川电视台的一位记者问。)她面带微笑,说,我没事儿!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绵竹市体育中心(当时的急救中心)。她当时正躺在病床上看一本什么书。因为还有其它采访,没来及跟她聊聊,甚至也没来得及找她要个电话号码。所以一直就没联系上她。再见到她已经是七月了。
马小凤是九零年出生的孩子,按现在说法是九零后。满打满算才十八岁。但我怎么也想像不到,就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竟然能在废墟里挺过八十个小时,并且还能用唱歌和讲故事的方式鼓励同学,坚持到底!我还发现,在我的整个采访过程中,她能够比较准确到位地表达内心感受,表达对同学的爱,对帮助过她的人的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爱。
是的,她把爱看得很重,却唯独对那些荣誉看得淡。直到采访结束我才从别人那里知道,马小凤也是六月二十七日受到团中央表彰的全国“优秀少年”之一。当我问到她时,她一笑了之。我无法知晓她当时的心境。但是我知道,对于马小凤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她们更需要的是自信、自强和自立!而不是为名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