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
地点:什邡市蓥峰实业有限公司办公楼
口述者简介:
李青松,二十岁,汉族,什邡市蓥峰实业有限公司磷氨厂磷酸车间聘用制工人。“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前,李青松在工厂俱乐部小卖部买烟。地震第一时间,他迅速跑到吧台下,躲过一劫。但被倒塌的楼房压在废墟里。期间,他乐观、坚强,靠抽香烟、吃烟蒂和纸张维持生命。并与同被埋在废墟里的卞刚芬相互鼓励。一百零四个小时以后,李青松被四川预备高射炮二团及郑州消防支队官兵成功救出。住院第二天,李青松即出院。经过几天休整,他报名参加了青年志愿者。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好好学习,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回报社会、回报救命恩人。
五月十二号中午,我在俱乐部看电视。我们厂里头的俱乐部。我们厂是磷氨厂,在穿心店。当时我在二楼。我去小卖部买烟。当时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同事,他叫黄员员,已经死了。我们正准备走的时候,窗子就开始摇了。先是轻轻地摇了一下。然后,旁边就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接着又喊我们不要动。然后就摇得凶了。那边有桌打麻将的,几个人都开始跑,我也跟着跑。没跑好远,房子就开始垮了。我看到底下有人往五楼上面跑,有四个当场就被砸了,然后就没得声音了。我离楼梯口还有四米远的样子。我看不对嘛,墙往那边斜,墙裂口了,有这么大(比划一个拳头宽),我就连忙倒回来。倒回来我就躲到废旧的吧台底下,把脑壳(脑袋)抱着,脚蜷着。这时候我就想,这下就完了?我还这么小。肯定就要死在这里嘛!房子就垮完了。吧台倒了,上面掉下来的预制板正好搭在吧台上面,形成一个空间。
地震平息以后,我就可以伸直腿杆(腿),发现自己没得(没有)事嘛。一点伤都没受。感觉就有一线希望嘛!自己就非常乐观。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摸出烟来抽。抽了一会儿,我就听到边上有个女的在哭。她是被砸昏了。昏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我晓得是卞刚芬在哭。我就喊她不要哭。哭多了水份都哭干了!要保持体力嘛!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就跟我摆条,就是摆龙门阵(聊天)嘛。
中间的过程,肯定就是我跟她两个摆龙门阵嘛。我们就摆些家常,摆些笑话,开些玩笑。我在里头反正非常乐观。你晓得嘛!她问我有没得女朋友?我说我没得。我说出去以后你帮我介绍一个嘛。她就说好。她又说哪个哪个。我就说,那个要不得!她长得不好看嘛。我就说,你重新给我找一个。她说,我给你找到再跟你说。在废墟里面的时候,我边上就卞刚芬一个。她是俱乐部的服务员。她跟我就隔了一堵墙。那堵墙多高的,一直就没有垮。等于她在墙那边,我在墙这边。在里面我就相信他们会来救我的。救得出救不出,那就不晓得了。我们在里头就一直摆龙门阵,互相鼓励。就摆一些笑话。反正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我想起来了,她摆跟她老公结婚前的一些事。还有十三号下雨嘛,大概是下午。她说她全身都湿了。她当时是趴着的。我就说,你现在样子就可以游泳了!后头她又说,她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个地方解手。我就说,我出去以后要先大吃一顿。其它就记不清楚了。
我在废墟里面有一百零四个小时吧。我也不晓得有好长时间了。反正他们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是十六号晚上十一点半。我在里面饿了就吃纸,吃了四张纸,像那种文件纸,便笺纸,高头(上面)写有会议啥子(什么)字,抽了一包烟,是蓝娇子牌的烟。还有吃了烟盒盒和七八个烟火把(烟蒂)。当时我的心情也没得啥子(什么),非常乐观。我想着,能活就活嘛,不能活就算喽!反正在里头想出来也出来不到嘛。你晓得嘛!只有那样子想了。你晓得嘛!在里头我一直没有喝水。嘴皮上都起壳壳了,干得很!然后就用自己的口水来缓解一下,用舌头舔。我也不晓得,几天没有喝水,我口水照样有。吃纸的时候,也有口水。解手,可以蹲到解的。到第三天才没得大便,第四天没得小便了。
在里头的空间两三个人都容得下,我可以坐可以躺倒,站是站不起来。上头都压了墙、碎石头那些。那栋楼是五层,我们是在二楼,一楼沉下去了,二楼变成一楼了。上面压了三层楼。它是斜着沉下去的。当时外头的亮光一点儿都看不到。我在里头还睡觉,说了梦话。卞刚芬不叫我睡,她把我喊醒。她就说我,你在这里头还能睡得着。你还做梦说梦话。把我吓到了。我一睡觉的时候,她就喊我。可能那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也记不得了。她一喊我,我就醒了。然后,我就跟她摆。摆了两三句我又睡着了。醒了又摆,摆完又睡觉。
第三天有人在上头喊。那阵我就信心倍增嘛!感觉自己有希望出去了。就开始等待了。到了第四天的上午九点过后就有人来救了。四天以前,我们都听到上头有动静。我们喊,他们也没答应。他们不晓得下面有人。外头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晚上他们救援的停了我们就睡觉。白天的时候我们就喊嘛。但是我们喊救命的时候,他们听不到。他们说话我们听得到。非常急人。晓得嘛!最后他们是用生命探测仪把我探到的。到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他们在上头打了个这么大的洞。然后就给我递水,又拿葡萄糖。喊我先喝到(喝着)。然后他们就专门打洞。因为那个吧台有点深,晓得嘛!里面有四匹(块)砖他们敲不到,递进来锤子让我自己敲的。我劲大得很,几下就敲烂了。可能救了十几个小时才把我救出来。
地震过后,我爸爸、妈妈,还有表哥他们一家到处去找我。他们不晓得我被埋在底下,都以为我受伤了。德阳、什邡、广汉所有的医院都去找了。没有找到又缘(返)回来。到最后他们都以为没得希望了,以为我死了。就等着认尸体那种了。
后头他们救的过程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晓得他们是郑州消防和四川陆军预备役高射炮兵师二团的官兵。他们有时间拿钳子、压力剪啥子,把那些废渣刨出来。他们要打个通道嘛,就要把那些废渣清理出来,用氧焊把那些钢筋、铝合金割掉。那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他们就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出来了。爪子爪子(什么什么)。然后他们就给我递盐水喊我喝,还递了矿泉水。没得吃的东西。我当时非常激动嘛!自己要出去了。多高兴的!他们都说我,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我对他们说,里面还有个女的!我跟卞刚芬在里面的时候说过,我先出去就告诉人家里面还有人;她先出去就告诉人家我在里面。晓得嘛!我跟他们救援的人说了以后,他们就说,你放心,我们晓得去救她!我当时出来的时候,是自己爬上去的。身体出来一半的时候,他们拉我。我说,没得事,后来我自己走。我上了担架(木板),他们就把我眼睛蒙上,给我输液嘛。他们抬了两台发电机,灯多大!我在里面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抽烟的时候,打火机有点光。大概时间我晓得,就不晓得具体时间了。一般我想,他们救人多半都是白天,没想到我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他们救援的人挖了洞以后,我是自己走出来的。我躺到木板上以后,就没得劲了。我说了一句话,我衷心地感谢你们!
出来以后,我就被送到了什邡第二人民医院。第二天早上我就出院了。那天进来一个病人,得的是肺结核病,没得床位,我就让了他。后头我就到广汉去,在我娘娘(姨妈)家休息了一天。在那方便些。喊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因为那时不敢吃东西,身体还有点虚。休息有四天五天,然后就去当志愿者。那天我去体育馆报名时,遇到了四川预高师的师长,他就下来问我的情况。当时救我的是两个部队。一个是河南郑州消防支队的,一个就是四川预高师的。他们就直接把我要到他们部队去。上面那些受灾的嘛,房子垮塌的,帮他们把砖头码好,把里头的木棒棒捞出来,搬谷子、家具这些,然后在医药点发药。
我平时喜欢耍,喜欢跟朋友一道出去喝酒吃饭。所以,我在(废墟)里头的时候跟卞刚芬说,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结果出去以后过了四天才吃到饭。救出来以后要隔几天才能吃东西。
我原来在学校的时候体育成绩就比较好,跑步,中长跑短跑都可以,还有跳沙坑(跳远)也不错。我到蓥峰实业上班一年,是临时工。反正我是不喜欢跟哪个结仇,比较和善的那种,也说不上做善事,就是不愿意跟那两个结仇。多一个朋友好些!我的朋友他们晓得这件事以后,都说我有点厉害。
现在回过头想,感受挺深的。回想起来,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你想嘛,在里面那么长时间一点伤都没受,出来精神还那么好。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强壮嘛!还有感受就是,自己要为灾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来自己多调皮嘛,不成熟,挣一天钱用一天,现在就成熟了,没那样子想了。就想要去当兵嘛,努力嘛,看在部队有机会能发展就发展,就努力学习些知识嘛!我只有初中文化。不能发展就当两三年兵,出来找份工作嘛。以后的打算很简单,在部队上好的话,看能不能转志愿兵!他们那边四川陆军预备役高射炮兵师二团都同意的了。我要感谢那些救我的人,要感谢李隆,他是郑州消防大队的副队长。还有就是要感谢那些官兵,他们是四川陆军预备役高射炮兵师二团的官兵。
采访手记:
五月二十七日到什邡采访之前,我就听说了李青松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他是一个被废墟掩埋了一百零四个小时的幸存者。通过一些渠道我终于在蓥峰实业公司找到他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被废墟掩埋过一百多小时的幸存者。因为,距地震发生到我采访他,仅过了十五天,很多幸存者都还在医院里,而他竟然如此生龙活虎般地出现在了我面前。真不可思议!他自己也这么说:真的不可思议!
通过采访,我觉得李青松能够如此这般地活下来,大概有这么几方面因素。一是容他生存的空间比较合适,有空气流通;二是有一位女同事卞刚芬在他身边跟他摆龙门阵(聊天);三是救援部队的及时施救。当然,除此而外最主要的因素是,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的机智帮助他躲进安全地带,还有就是他原本就是一个乐观、坚强的小伙子。
预祝李青松今年能如愿以偿地进入四川陆军预备役高射炮兵师二团服役,并在服役期间好好学习、不断进步,实现他回报社会、回报亲人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