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那种幻觉就很严重了。就是说,自己感觉就这样把身子打撑了打直了,然后就很想睡很想睡。那种感觉很舒服的,慢慢地就打直了,就睡着了。当然,第一次把身子打直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幻觉很不好,我就马上让自己醒来。但是那种感觉太好了,不能抗拒了。然后第二次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就安慰自己:我只睡一会儿,然后就醒来,然后我就睡。其实就是几秒钟的时间,然后我就马上让自己醒来。这样子坚持到第二天(五月十六日)早上,我就听见脚步声,然后我就叫,救命啊!那天运气好,我们四楼上面的一个人回家取些衣服。他有早起的习惯,所以他就来得很早。那时候就很安静嘛,没有其它的杂音。他从我们那个后门过的时候,就听见我呼救的声音。因为他也知道大家都一直在找我嘛。听到我的声音他很激动,楼上他也没去了。他就问我,你是黄莉吗?我说,对,快救救我!然后他就赶紧冲出去了。我就听见他在喊,黄莉还在!黄莉还在!他姓林,我叫他林哥。这个时候,周围已经有人了。我们那里的人大家都很熟悉的。有一个叫王春梅的,穿这么高高跟鞋,听见我还在,跑得笃笃笃的,就找我母亲。就喊,张娘,你们家黄莉还在!搞快点!我妈妈就朝下边跑。有个部队在那个地方。我母亲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问,你们确切听到她的声音了吗?我母亲就说,是的,听见了!他们就说,跟我们的指挥官联系一下。因为当时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要听指挥的,就是说,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我母亲就很着急嘛,说,你们指挥官在什么地方?他们就说,在上面。我母亲就往上跑。部队也就跟着上来了。那个指挥官就问,你们确实听到声音了吗?我母亲就说,确实!然后跟着就来了。接着我就听见他们很多人在说话嘛。那个时候我就心情很激动。然后他们就叫人跟我喊话。因为他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具体被压在什么地方,就顺着我回答的声音慢慢地找到了我。就叫我别激动!他们马上就开始救我。因为那个房子没有塌完,进来的人不能太多嘛。可能当时就进来了五六个人。他们就站在我的那个废墟上面嘛,就开始营救。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用一个手电照我这里,周围没有光线嘛。开始的手电没有电就换了一个,然后就慢慢地扫慢慢地扫,扫到一个位置的时候,我就说,我看见啦我看见啦!他们就通过这个方法知道我具体在什么位置。然后就慢慢地靠近。靠近以后,我就听见一个小伙子说,啊,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就很清楚地看见我了。他们就说,我身上压着什么压着什么。因为当时心情很激动,就没记住这些了,具体地就没记住了。哦,当时他们发现我以后叫我喝牛奶。我说,不用了。因为我很着急嘛。我想出来嘛。喝牛奶都是耽误时间,是嘛!
其中有一位小伙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窦志,他是登山运动员,是一个志愿者。他就跟后边的人说我的情况嘛,说我身上压着什么什么。然后他就说,不能用大型的东西来救,来吊压在我身上的预制板那些东西,只能慢慢地掏,把我掏出来。因为窦志是登山运动员,他比较灵活,可能身材比较小一点,他就自告奋勇来掏。然后他就先掏我周围的石块呀、瓦砾呀之类的。掏了以后,他就慢慢地自己可以钻进来了。钻进来以后,就够着我的手,就叫我用劲嘛。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腰椎是断了的,只感觉自己的腿用不上劲,我就以为自己腿是被压着的。我就告诉他,我腿被压着了,用不上劲。再加上这只手(左手)被夹在预制板中间,夹得挺麻的,肿了,长时间地压着,肿得很厉害,扯不出来。他还是想办法,他抓住我的头发,那时候我还是长头发,又抓住我这只手(右手),使劲拉我。开始拉不出去。他就说,可能在现场就要把我的左上臂截掉。然后他又说,我们还是再来试一下!现在你趴在我的大腿上。他这时只有一只手抓住我头发了,另外一只手要在后面用劲嘛。然后他就问我,你的右手能不能用一点劲?我说,可以的!然后我就趴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往上扯。我就用这只右手使劲往上撑。就这样把我拉出来了。就在一瞬间,一使劲就把我拉出来了。就没有当场截这个肢。
我哥哥是第三天赶来的。他在彭州中医院上班,他是放射科主任,不可能离开,我听他(邓泽宏)说,第三天下午,我哥哥单位领导说,你在都江堰,也不知道你母亲和你妹妹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才让我哥哥回来看看。才知道我被压在废墟下面。因为电话也打不通嘛,他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在拉我出来之前,窦志就说,黄莉,你出来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闭上!他说,你在地下被压了很多天,必须要保护眼睛。我一下想起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出去时候就闭着眼睛的,也就没看清周围是些什么人!连我的救命恩人都没看上一眼。当时,哎呀……心情很激动嘛!就觉得当时救出去的时候,有几个人全部拥上来,一下就把我抬下去了。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很无力了。就是说从废墟里挖出来之后,坚持的那种毅力就垮了,觉得放松了,自己终于被救出来啦!然后他们就抬着我,把我一下就送上救护车了。很快的。
那个床还是起了作用,帮我挡了预制板。那时我摸了一下,我背上只剩下床的挂蚊帐木条,在我边上斜跨着,床是粉身碎骨了。我是十六号九点钟多被发现,十二点钟被救出的。当时我在地下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就这样没有了,我儿子还小,最关键的支持我的就是我儿子,我和我儿子感情很深的,我觉得他给了我很多力量。不是我出现幻觉了嘛,感觉他好像在废墟上面叫我呀、救我呀。后来我母亲就说,他们害怕我已经不在了嘛,害怕把我挖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儿子不能接受,他们就把我儿子放在乡下,没有带上来。后来我到了成都以后我儿子看到我了。当时我哥哥他们都放弃了,都以为没希望了。我哥哥就说,到下面(张家湾)看一下。
刚到那里半个小时,他们就给我嫂嫂打电话,我嫂嫂也在彭州,他们给我哥哥打电话联系不上,就给我嫂嫂打电话,就说我被发现了。叫她赶紧上来。她就开上车,把我儿子接上来了。等他们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被送到成都去了。我哥哥在省医院进修过,他有老师在省医院嘛。他就赶紧给他老师打电话。然后他老师就来找我。当时电话是接通的,他老师就把电话给我。医生当时就说,我的手和脚是保不住的。我就哭嘛,我就叫我哥哥,我说,哥哥,你快来!快来救救我!救救我的腿!因为当时我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如果说,怎么说呢,就是现在的人叫做潜规则,比如说,人比较熟悉一点的,可能就会想尽办法保。我就想通过这种关系,能保就尽量保。然后我哥哥就跟他老师通话,他相信他老师。他老师就告诉他,压得时间太长了,没办法!最后就说要保腿就会有生命危险,就害怕会出现坏死。那样,人的生命就不保了。在上手术台之前我就知道是截肢这个结果了。因为我自己也是学医的嘛。那个时候没办法,你必须在生命和截肢之间选择。当时也没有让我怎么选择,他老师就在电话里和我哥哥决定了。但我哥哥说,尽量保长一点,以后好安假肢嘛。但是不知道我腰椎已经断了。截的是在膝盖那个地方,保留得还是比较长。当时条件不是太好。没办法,病员太多了。打的吊针,我哥哥看了一下用的药嘛,抗生素用的都是很一般的。那时候药品也很紧张。第三天才给我换药,当时就发现下面已经坏死了,发黑了。我哥哥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就给领导打电话。因为当时他知道有些人都转医院了,转到比较好的医院接受治疗了。我哥哥就给他领导打电话,说,我现在也不需要经济上的帮助,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作者注:黄莉说到这儿,停顿下来,然后长时间的沉默,哽咽,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我给她递上纸巾。)。我跟我哥哥的关系很好的,在那时候感觉更不一样了。本来就是一家人,好像还超过了一家人的那种感觉,比一家人还亲。
我做了手术醒来以后,我哥哥就安慰我,他说,妹妹,没关系的,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让邓雨润(黄莉儿子)在你面前长大。他的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他都会把我儿子管好。那时候我就只有那个愿望了,希望我儿子能好!我什么都能接受的。我父亲是去年去世的。他八十六岁。在四川叫喜丧。我也没有特别难过嘛。他去世的时候也不是很痛苦。我们做子女的也是尽到了责任。只是觉得很舍不得他。我跟我父亲的感情是很深的。我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太好了!我们那叫二十栋,一提起黄大爷,我们周围的人都叫他黄大爷,一提起黄大爷,大家都很喜欢他。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哥哥都没有哭,他还是控制着。我还是感觉到,有好几次眼睛红了。我出这件事情,我哥哥哭了。他是很坚强的一个人。他给他领导打电话嘛,电话里边就哭了。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没有其它的要求,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真的,我就是说,自己埋在地下都不是很难过的,出来以后,发生了那么多感人的事情,我很感动的。我哥哥他们领导还是很重视的,马上就跟卫生厅联系。联系好了就说,第二天还有一批到广州的机会。后来就坐飞机到了广州。在飞机上送我的两个医生就说,她是我们这里最重的伤员。她的哥哥也是医生,为了抢救其他伤员,没有及时回家救他妹妹。他希望找一个条件最好的医院接收她。然后第一人民医院就上来两个医生把我抬到救护车上,送到了广州市人民医院。
当时我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从地震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没有必要不走出来。那样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
采访手记:
采访黄莉是一个很偶然的机缘。八月一号我从茂县回成都的路上给《新快报》记者陈文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将于八月五号返回深圳。他说,建议你来广州吧,这里还有一些地震中的幸存者在接受康复治疗。我就让他给我提供线索。
其实去广州跟踪采访幸存者也是我早已的计划,只是一时苦于没有线索。很快,他就给我回复说,他通过广州的“生命热线”志愿者廖卉帮我联系。于是,便有了这次对黄莉的采访。
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面对这样一位高位截肢的女性,我无法想像她是以怎样的坚强意志和生命力面对如此深重的灾难。但是我能确切地感受到,因为爱,对孩子的爱,她才对生命更加珍视,也同时创造了生命奇迹,谱写了一曲感人的生命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