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八月十日上午
地点:广东省广州市康复中心八楼
口述者简介:
黄莉,三十六岁,汉族,都江堰市市民。“5·12”汶川大地震的第一时间,黄莉被倒塌的房屋砸伤,并被废墟掩埋长达九十四个小时。成功获救后,黄莉双腿及左臂被高位截肢。但是,她以顽强的意志和乐观的情绪,战胜残肢给她的身心带来的巨大创伤。在广州市康复中心治疗期间,她参加了“生命热线”志愿者队伍,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帮助那些心理有疾病的人,使他们坚强地生活、憧憬美好未来。她说,在被废墟掩埋的九十四个小时里,能够支撑她坚强地活着的关键力量,是她的儿子。等她康复以后,她希望能接上一条智能左臂,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们家住在都江堰市奎光路西下中街,是砖房。地震发生的那一天,我在都江堰我妈家这边。准备第三天就回黑水,他(黄莉丈夫邓泽宏)在那边做生意。我们已经在那做了三年了,这次主要因为我妈妈锁骨被摔断了,我回都江堰来看望她。我爸爸是老红军,第四方面军,翻雪山过草地的时候留在那里的,后来叶落归根回到都江堰安家,去年去世的。我是在黑水出生的,后来在黑水县人民医院做妇产科医生。为了照顾爸爸妈妈,我九四年也到了都江堰。我父母亲是组合家庭,有我和我哥哥两个孩子。
我爸爸是退休,一直没解决他离休的问题。他老实,不像有些人闹一下就解决了。当时组织部给他办了退休以后,他也没去找别人。如果当时去找可能就不一样了。因为有时间嘛,他只差了几天。他是三三年参加红军的。
五月十一号是我儿子的生日。我就给我老公打电话说,干脆给儿子过完生日再去黑水。十二号那天我在家里做大扫除。中午我做完大扫除以后就躺在沙发上休息。当时我感觉到沙发在摇。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我们那个钟快了一些,是两点半的样子。我也没在意,都江堰修路、修房子经常放那个雷,震动得窗子响,我就没很在意。然后摇动就开始持续了。我感觉不对了,我脑袋里就想到应该躲到床底下嘛。我们家有三间寝室,有间小寝室有老式的木床,可以躲到下面。然后我就爬起来走到那个小房间,躲到那个床底下。那个床还是比较矮嘛,我就跪着躲进去了。当我跪着躲进去的时候,就开始摇动得厉害了。我就说,爸爸,我不想死,儿子才九岁嘛。上面就开始掉一些水泥块之类的,然后房子就垮了。昏昏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被埋在废墟底下了。我摸我的脚。我的脚有被压住的那种感觉。用手使劲撑,也不行。然后上面不断地余震,脚下在摇的时候,上面就开始掉东西。当时感觉自己很无奈,听天由命吧。只能这样了。
后来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开始下雨。下很大的雨。我心里面就在想,别把我打湿了,打湿了感冒了就没办法坚持了。还算好,没有打湿。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就听见我表哥在叫我。地震的第一时间,他(邓泽宏)就给我表哥打电话,叫我表哥来找我。我表哥就从乡下(都江堰的张家湾)来了,在房子外面叫我的名字。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我回答他,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太吵。大概叫了十几分钟,他以为我不在家,就走了。当时我心里面还是很难过嘛!我觉得我表哥如果能仔细一点,听听我的声音,我就能被救出来。当时我还是有一种失望的心情。
当时我身上压的有四层楼。我们是六层的楼,我是在二楼。那时候我只能大概知道时间。下午的时候我妈妈来叫我。她就在外面使劲地叫我,我就使劲地答应。她就是听不见。我还是想了办法。我这只手能活动嘛,就用这只手捡了砖块之类的,使劲敲上面的楼板。还是听不见。大概叫了一个小时,还是听不见我的声音,就以为我不在家里。我妈妈就到乡下亲戚家去了。他们在来找我之前已经把我小孩找到了,就把小孩带到乡下去了。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当时我并不知道。
到了晚上的时候,就有很多车,什么警车呀、救护车呀,我以为是来救我的呢。结果不是的,是从我们那经过。然后我就听有人在说,这里不能走了,从那里走。这时我就想,情况可能比较严重了。但是车子过来的时候我就想,他们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必须坚持下去。然后我就觉得我要保存体力嘛。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开始睡觉。但是睡眠还是比较短,也不敢睡过头嘛。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妈妈他们又来找我了,在外面叫。他们叫,我就答应,但是他们就是听不见。没办法,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天,他们一会儿来叫一会儿来听。唉,挺着急的,焦死人了。后来他们又走了,又到乡下去了。
那时候我就产生一种幻觉嘛。其实我出来以后才知道那是幻觉。我一直以为我妈妈他们叫什么推土机呀、挖掘机之类的,在展开援救嘛。但其实没有的,那都是周围的,其它地方传来的声音。当时我还是很激动,可能快要挖到我了。我当时不知道我家那个房子没有垮完,前边没垮,后边垮了。我就以为全部垮完了,可能就从前边挖到后边。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感觉他们找那些大型的机器在挖,在营救我。
埋在地下最难过的就是晚上。晚上完全睡不着嘛,就觉得这个地方(黄莉用手指腰部)有点痛,就想喝水,很渴。我平时最喜欢喝茉莉清茶。然后我就想,我出去以后,我一定叫我哥哥给我买那个水喝,然后我第一天就喝一瓶,一口气把它喝完;第二天就变成两瓶了,第三天就是三瓶,就是渴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晚上就开始做梦了,就梦见自己到外国去了,不在自己的国家,就好像是在印度或者是泰国那种国家里边。因为背上一直压着一块预制板,我当时就跪在床下嘛,头趴在地上,然后就很想把背打直,但一直打不直。做梦,在梦里边打直了。梦里边都很不舒服的,梦里边就觉得到了一个好像美国式的家庭,他们的家具就乱七八糟地摆放。然后每次进门的时候,门口就有一个压得很低的家具把我压着,唉哟每次到他们家里边去我都很生气,我说,叫你们这样摆,你们还要那样摆,每次都把我压着压着。其实就是我背上被压着预制板。最后一天我就感觉我废墟上面有一些同学呀、朋友呀之类的,都在帮着排我身上的石头。这也是幻觉。后来我母亲跟我说,我哥哥的同学、我的同学,还有他(邓泽宏)的同学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都要来找我,大家都在废墟上叫我。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很清醒了,我的幻觉就是他们都在搬石头在救我。然后我还听见我最好的朋友给我儿子说,不要搬了,休息一会儿。我儿子就说,不,我要救我妈妈!其实这都是幻觉。我就感觉他们这样救我嘛,就快要把我救出去了,我更要坚持!坚持!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