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日下午
地点:青川县红光乡东河口村遗迹前
口述者简介:
王天珍,五十九岁,汉族,青川县红光乡东河口村后园组村民。“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之前,王天珍和丈夫何应全正在本村对面的山上砍柴。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村背后的山体爆炸性地发生严重倒塌,将整个村庄掩埋八、九十米之深。同时,山体倒塌形成的巨大气浪将王天珍冲出一公里远。幸运的是,她被气浪冲进堰塞湖水里,使她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因此,她也成为另一种创造生命奇迹的幸存者。
何应全:六十一岁,汉族,王天珍丈夫。务农。
王天珍:当时我们都是在坡里做活,打柴。(地震的时候)他(何应全)在崖边上跺柴,气浪把我冲到这个大河头,又冲到那个小河里。大概冲了一公里路,我才爬出来的。爬出来,衣裳、裤儿都是没得的,后头就只是个内裤和内衣呢。
何应全:四个合作社(组)没有活一个。这边的房子密集得很,一家挨一家的。当时我们是在那边公路底下河边上打柴嘛。哦,我们两个都在打柴子。我们这儿(地震)是爆炸性的了,是从地下往上爆起的。不是从山上滑坡的。你看山上那些树梢梢还在嘛。它是表面的土层走了。这是地下爆起来造成这么样子。整个这个都是人家的房子,我们住在一起的是三家,那边靠水边就只有一家嘛,我们住这儿,这边还有一家嘛。我们这边是个合作社(组),有十二三户人家,一共有四五十个人。整个我们这个地方,当天地震,遇难的就是几百个人,七八百人。这边就是道班嘛,原先是很繁华的,还有两家客车的人,将好走到这儿就发生地震了,全部都埋到里头了。这边还是小商店,河这边河那边十几家嘛,经常耍的人也不少。这里是比较繁华的地方。
王天珍:我看着这个河水往上涨的,这就树枝贴到我的胳肢窝,我就翻身,好像水就停到起,我就踩过去,踩到河边上。河边上就是一个大街,上来就是公路,公路上来这边就是一家人,是平房,就全部是砸完了。我就从崖边的岩石上爬过来。我们屋头(家里)六口人,都到外头打工,所有人都出去了,就我们两个在家。
这边是个小河,那边是个大河嘛。这边是两户,那边有十几户。那边又是一个村。我们现在啥子都没得了,一无所有了!衣裳、裤儿啥子都没得了。那一家,在外头打工的读书的,都还在。是在家的一个都没逃出来。
当时我们一个组嘛,没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去了三十五户,还不算外地的人,当时就死了的。尸体都找不到,全部都是深埋!我们这个是个院子的。原来路在这边地方,(作者注:我采访所在的位置,脚下是一片山体爆炸时留下的土石,跟原来的地面有八九十米高。)往高头走是岩,这个地方是个池子,底下是发电的。这个路是地震过后才修的。
气浪冲过后,我就在水里淹到(淹着)身体的,当时水冲过去就堵起了。我是这么着,脸朝上往公路上跑,气浪就把我迎面冲到的。
我出来的时候,这个一身就涨棒的(膨胀起来),水呢也就这么个色色(作者注:水浑浊、发绿。),公路上一个人也没得,身体全部都在水里头。我当时从水里翻出来,水都在腰杆这里,水就没走了,可能就停了,反正就是个平潭(作者注:平潭,小堰塞湖。),前面就堵塞了嘛,就是那么个意思。这下子我翻起来的时候,好像夹肢窝(胳肢窝)这里还有柴棒棒的。我就是那么个感觉呢。那个水就没走。这下子我就慢慢慢慢地踩鞋子,到那个坡坡上,才得出河嘛。出河才又从这爬上山,才是公路。就没得啥子叫公路哦。几点出来我就没记嘛,两点过嘛,反正是地震那一刻过了。很快!那河子过了,又是那么大的太阳,我在水里也就是这么大的太阳(作者注:采访的那天下午,太阳很大,日头很强。)。我眼睛睁起,心里也是明白的,我就喊,救命!救命!哪里有人呢?根本就没得人,就是石头上的这个崖往下垮呢!走到一定的地头,我就只有感觉到夹肢窝里有这边个树棒棒撇到(放在)这个崖高头(上面)。这下子,反正我心里还是明白的。我就立起来。立起来,还是有水依然存在夹肢窝这么深,我又慢慢慢慢地就又踩过河呢。就是一公里路,就是个街,我又爬上去,公路也就没得路了。这下过来我才找他(何应全)的。他倒是埋在汽浪的后头呢。
何应全:我也找她。当时看到那种场面,我心里很着急。我在崖坷(崖壁)底下,被埋到底下了。我起来就到处找到处吆喝嘛。
王天珍:我们小娃都外面,都在新疆那头打工;儿子媳妇,孙娃子在那边念书。还啥子命大?命大又做啥嗨!到现在我们这又没得置地,就是在镇上搭的帐蓬。帐蓬又叫拆了。
何应全:我是四十多年的党龄了。我从小,在这儿历任过村长,村社干部。今天我到公社(作者注:红光乡。)办一下,因为地震冲了过后,我们啥子证件都没得,我去到公社询问一下看。这些证件郎个(怎么)办?
王天珍:身体还好啥?就是那个水呛到肺了,就是咳,咳出来都是气浪冲出来的泥和沙子。中间又输液又照片,又中药、西药地吃。到公社医院,看啥子都是肠道药,没得啥子药。这下子我们就到镇上。我们这些武装部的这些医生呢,人家都是看外伤,我这种是内伤,根本就看不到哪里去呢!只给你拿肠道药。你这里就没得药。我才到外线去(外地去)看了的呢。看了的这些手续还在嘛。这样身体好啥呢?现在还是感觉这心里发烧嘛。口里苦得不得了。还是没恢复到原先的那个身体。地震过后一直到现在这时候,神经上混乱,只是睡觉睡不着。回忆这个(地震)就难过得很!
我是四九年出生的,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我是五月初五出生的。
何应全:我说这么个话,现在当前我们这个人员、家产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得了。人民迫切希望要有一个安乐之地,这是人民的一个迫切的问题。你现在活动板房占到(住着),三个月过后郎个(怎么)办?像我们,这个地区的人民,死了人民我们不说了,生存的人民再没法生存了。
王天珍:你看嘛,这个河头的水又不能吃,山上又没水吃,这下子修房子这里又没得地方修。全部是损坏了的。还没得两分钟的时间呢!我们当时的房子是平房,七间房,还有猪牛圈,有一头牛、一头母猪,还有八个猪娃、两个大肥猪,三十几个兔子,三十几个鸡,还有十几个大鸡,还有电器化啥子的。
何应全:从小奋斗到五六十岁的家产,一下都没得了。
采访手记:
采访王天珍、何应全夫妇真是偶然。那天到青川县红光乡主去,是为了了解堰塞湖的爆破情况。在东河口村那一片八、九十米高的废墟上,等待安装航拍机器时,我发现从村那边走来一对农村老夫妇。我急忙跑过去。一了解,他们正是东河口村村民,而且是一对幸存者。那妇人王天珍的经历就更奇特更传奇。于是,我决定留下来继续采访他们。当然,与我同行的新华社记者程子龙他们也与我一同进行了采访。
据王天珍、何应全夫妇介绍,他们那个村,凡在家里的人,无一幸免,全被山体爆炸性的倒塌掩埋了。他们能幸存下来,完全是一种幸运。一是他们在地震第一时间去了村对面的山坡上砍柴;二是当地震造成的地下爆炸(可谓山崩地裂)后的巨大气浪把王天珍冲到河里去时,她又被山体的土石堵塞的河水保住了性命。然而,到我采访之前,尚未有媒体对他们进行过任何采访。所以,他们的故事一直鲜为人知。
奇特!传奇!善哉!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