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
地点:什邡市什邡广场灾民安置点
口述者简介:
肖泽洪,三十九岁,汉族,什邡市红白镇人,德阳市龙莽集团龙林公司开采磷矿工作。“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肖泽洪死里逃生,在小木岭矿山被困九天,后与八百余工友突围时,由于山路险恶、余震不断,以及因为山体垮塌形成的堰塞湖等,工友共遇难一百余人。最后,他与工友通过卫星电话与救援部队取得了联系。五月二十一日,终于被湖北空降兵和成都军区的救援部队用直升飞机救出。
绵竹汉旺里头的小木岭,肯定你都晓得,我们一下是七八百人困在里头。都几天了,东西越吃越少。最后没得吃的了,我们就给政府打电话。也没得人管我们。(五月)十二号不是地震嘛,我们在那山上挖矿。我们属于德阳的龙林公司。我是五月二号又返回山上去的。刚好地震的时候,我们在洞子里。这种地震肯定是百年遇一回。当时还不晓得,哦。我们当时七八个人在山洞里头,在做业。那是磷矿。采磷肥的矿石。
那天停电,头天电压就不够。我们两弟兄就跑到洞子里修管子。我还有一个亲兄弟也跟我在一起打工。做这些活路(工作)都是包了的。在里头的时候,地就开始摇起来了。七八个人。我们兄弟说,哦,地震了!我们走出山。我们那个山海拔一千多米,有点高,打了一个洞口。我们跑到洞口一看,嚯!天都看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天都黑了!洞口还有滴点儿(一点儿)大。我们兄弟说,这回山垮了,不晓得死了好多人!你看么,天都垮黑了!这下子,山上随时都听到哄哄哄的垮塌的声音,到处都是石头往下飞滚。
十二号地震我们就出去了。十三号我们在工棚里休息一天。十四号,我们单位上都说,十五号要下大雨,十四号我们必须突围出去。每个人带一两天的粮食。我们就翻草地。那晓得翻了一天多,到十五号走不下去了。当时青坪乡一个打猎的、采药的带路,他晓得那条路咋个翻?那里是必经之路。那条山路也垮了,底下有水,弄成小海喽,弄成堰塞湖了。就走不通了。小木岭山也垮了。那都是绝壁。隔了有一天吧,有些人就耐不住性子了,他们就沉不住气了,他们就往下走。砍了些木头,用绳子捆成筏,当船用。将将往那船高上(上面去),山上又垮了。十二个人全部死完了。那个水,刺骨的,一两米深。我都洗澡洗了两道。游了两次游不过去。那个水太冷了,刺骨的!后头又死了一百多人。所以我们不敢下去。下去又回来不到。中间是条河,两边壁陡的山,两边都在垮。我们那阵下去一批人,肯定还有六七百人嘛!还有些领导,还有两个警官后头死了。只预计两天的粮食。这下子粮食也没得了。我们三四个人抓一把米,放到铁筒里,只放点盐巴。吃的野菜。
第二天我们打电话。我们有两部电话,卫星电话。如果不是我们经理这两部卫星电话,今天我肯定不得跟你站着说话。走不出来,也没得人知道。一直就打电话。后头终于联系上了,来的空降师。空降师驻扎在青坪,意思喊工兵,小木岭电站有七八百米高的半山腰上,那上面有个蓄水洞。工兵把蓄水池炸了,把水排了一些。我们必须要从那个洞子下河,从那个洞子过去,才拢(走)得到青坪地界。下面就是公路了。就安全了。那个洞口两米高、两米宽。我们从洞子头走的时候,水那么高(齐腰深),我们手拉着手,还有些唱着歌。雄起!走过来就胜利了!要走一个小时。我们拉起来,怕走不动。有些走不动。太冷了,必须拉到,意思是走快些。走快些,第一个热乎点!第二个你越走得慢,走走就走不动了。人本来几天没吃东西,又没得劲又冷。
空降兵在洞子口迎接我们下山。我们从进水口进去,他们在出水口等到我们。事先我们打了卫星电话,他们在那儿等到(等着)的。他们拿的那个软梯,绑了绳子在我们腰杆上,把我们放下来。危险得很。一个小时只放得到六个人下来。七八百人全部都在洞子头。一个个来。有秩序的嘛!你算下嘛,一个小时救一个人,六百多人,救了好久么?还有一个搜索消防队的。(肖泽洪妻子黄朝芝插话:活到命回来就不错了!我们屋头的人都认为他们两弟兄算(死)了!)
是嘛!十二号到二十一号,这么多天也没得音讯,也没得消息。卫星电话打得通,不可能做这些事嘛。我们要联系救援的嘛!打,都想去打。还没得电,我们全部都拿手电充那个电池,卫星电话费得很!后头我们打到省上去了。后头来的有湖北空降部队。他们说还有成都军区的。是两个部队。好像有几百人。
我们现在就是相信部队。部队还是人民的救星!要是喊当地政府来,可能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我是说实话。我们给德阳市政府打电话,一直等于是骗我们。有个女市长接的电话,说,明天我们给你们空投点东西,你们尽量想办法自救!每天都要死人,自救?自救啥子吗!他们要是重视的话,死不到这么多人!我们死了一两百人。河头(河里)死了许多人!他们又去喝那个水,正而八经都是死人泡的水。我们厂头(厂里)的家属就说,你们屋头(家里)人给我到德阳市政府去给我打砸,去给我闹!我们七八百人打那么多电话,为啥子不管我们?他们就到德阳市政府去闹了的。
我们是十五号给德阳市打的电话。从早上到晚上都一直在打电话,随时都在打。打这个,不对;又打那个。我们都在找电话号码。那些职工都把当官(作者注:矿山领导。)的围到(围起来),他随时打电话,我们就给他充电,给他烧火。那阵求生的本能!希望这个通讯,看有没得人来救我们!
十五号十六号十七号十八号,一直都在山上。晚上烧的火,又没得吃的。烧的火,倒到边上就烹(盹)一晚黑(晚上)。饿了就喝点水。开始水都没得喝的。后来我们找到一股泉水。有水了,就对了(就好了)!人简直一点劲都没得了。每天都死几个人。他们又想下山,他们往下跑。管他妈呀,反正在山上也是死。还是有人走出去的。晓得不!极少走出去的。问题先是没垮,现在是垮了。现在垮了,更加走不出去了。开始只有一个人走出去了。这一个人是我们厂子当官的。他一个人走出去了。当时还没垮。走出去,他就跟我们通电话,说,给我们找政府,这么那么的。他就给我们去找。
后头我们又砍了几个坪坪(平地),飞机场。飞机场砍起了,飞机又不得降落。确实实在是不能降落,我们看到的。飞机要八十米宽、八十米长,山上没得那么宽的平面。那个坡地,不像这个地面,土层太趴(软)了,怕(飞机)翻掉。还有两个伤员,现在也不晓得救下来没得?他们在砍飞机场的时候,从树丫丫上摔下来的,把腰杆摔断了。我们下去的时候,不敢抬。他们腰断了嘛。我们就跟部队说了,山上还有几个伤员。晓得他们现在有没有去救!那时候哪个不想活命嘛!哪个也不想留在山上。也有几个女的,是做饭的。有老公在的。有一个女的腰杆折断了,一直是七八个人换到背。从受伤就开始背。有些路太悬了。那时候,大家还是共患难的。比方说,三十个人,煮了饭,就大家平均分配,大家尽量保持体力。要走得好。要走不动了,你还爪子么(怎么样么)?
反正是死里逃生,也没得啥子。六百多人走出来,都是很幸运了!反正以后不再想到山上去打工了。简直是!还有一个就是,在山上那几天,饿恼火了,狗日的,给我放十万块钱,放一碗饭,我宁愿吃那个饭,也不要那个钱!不要钱,不想要钱!饿恼火了!
我再举个简单例子。那天晚上,我们在山上烤火,地下等于是有那个灰来,菜灰地上,有一颗豌豆、葫豆都给它刨了吃了。平时哪吃那些嘛!看地下有颗花生在灰里头都给捡了吃了。水还是有的。山上有水。很远的地方去。来去要一个小时。用瓶瓶装。那阵大家都在闹,哦,找到水了!找到水了!
那时候也有这种想法,如果实在没得人来救我们,走不出去,我们就只有返回去,倒回去。我们几个十几个人,倒回去。到我们原来那个工棚去扎倒(住下来)。那儿有肉有粮食,能吃二十来天。等天气好了,不地震了,不垮了,不余震了,我们再走。我们就这样想的。这是最下下策,最没得办法的了。
我们老家也垮完了,房子全垮完了。红白全垮完了。她(黄朝芝)是什邡的。
肖泽洪妻子黄朝芝:他们两弟兄呢,一出这种事,我们心头就有点焦嘛。想到在洞子头肯定还是有点危险。听别个(别人)说,洞子里一般说垮方绝对把你埋在里头。你是活的,饿到都要把你饿死在里头呢!再说他们兄弟媳妇也焦嘛。我也到德阳到处去打听呐,晓得嘛!打听过后,有消息就说,找自己亲人呢,就打电话去问嘛,叫啥子名字、在哪里嘛?还有他们兄弟媳妇还是跟那个德阳、绵阳的指挥中心,到处都打了电话。我们那天后头的时候晓得都六天了,都还没回来,我们全家人都着急,就哭嘛,简直就像得癌症样,心头就有种绝望的感觉。就觉得一个人白白地就完了!都那么多天了还没回来,弟媳妇就打电话联系嘛。到那个山上去,必须要从汉旺、青坪那条线上去嘛。青坪矿垮得好凶,我们只能到汉旺的山脚底下。我把我们两个娃娃都带到。他们都想去看嘛,我们娃娃觉得叔叔这么多年了,就像老汉儿(父亲)一样,都想去打听下消息。
我们就赶车到德阳。哪晓得路上又碰到他(肖泽洪)一个朋友从上海回来,听到说他们出事了,再一个他的哥哥也在山上。我们就在车上碰到了,就一路赶了几道车才赶到了汉旺。晓得嘛!赶车的时候,他把钱就付了嘛。去的时候,他们都说,招手就给你停拢(停车)了。看到几个车子都没坐上去。后头来了个大卡车,还是直接把我们拉到汉旺的山脚底下。拉到山脚底下的时候,人就多得很,好多都在等自己的亲人呢。哎呀看到那种场面,当时,哭的哭喊的喊,有些打听消息,听到说自己的老公都没得了,就哭嘛。还有就是,还有几个女的说,矿山上的家属,走,我们去写个牌子,到德阳,他们根本就不会救我们的人!意思是写个牌子,到德阳市去示威游行。
我们在山上的时候,就在那儿等嘛。中午饭都没吃,整得好饿哦!去的时候,我们自己带的有水嘛,装在一个大壶壶里头。我们在汉旺等了一天,在绵竹等了两天。等消息嘛。后头又慢慢打听到有消息,说他们都还活着的,就在绵竹等嘛。我们没结婚,我们没扯结婚证。扯了结婚证我就拿不到低保了。说老实话。我们是在二〇〇五年在一起生活的。我们当时去了的时候嘛,等于是两种心情,总的很想盼望一种是好的消息嘛,还有一种内心就是绝望的心情,可能就是听到死亡的消息嘛。内心始终是不平静的。在那儿等嘛,等了好久哦!那天都等到(傍晚)六点过。回来的时候,我们全部是走路,都打起光脚板,穿起鞋子都痛得很。后头的时候,慢慢就有三个人上来了,还是矿山跑出来的。他们上坡的时候,脸都是白,人都没得劲了,颈上全是黑圈圈。那个油水,好脏哦!看到,我们就围上去嘛。围上去我们就给他们弄吃嘛。我们也不吃那些,等于是救济灾民的嘛。我们就给他们剥开嘛、递水嘛,我看到人家哭我又哭起来。
要说感受嘛,内心就想到自己喜爱的人,我们两个多好的,突然要从你生活中消失,你想内心是咋个难受!总想他应该是活着的!想到是活着的,又想到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听人家说,洞子里头,山垮了,说合山来,(作者注:两座山因为地震而合成一座山,指马家山、岳家山两座山。)就说,在里头饿都要饿死,就打算你活起的。就听到那些说的,现在飞机进去不到,救的人员也进去不到,就说,很不容易救到!就打算救人家,起码是救那些有生命的,就说是纯粹活着的,比如说有点伤啊、残啊都不得管你了!意思是这样子。我想,要是他真受点伤还是咋个,听到人家说不得管你的,又啥子。总之内心还是矛盾。听到我们那些老辈子说,他呢也进过洞子,好危险的。还有我们那个表弟媳也说。都在我面前说,我就感觉好失望。我们儿咋说的?他说,你一定要去!你再不去的话,你想收尸都收不到呢!我儿子今年二十一了。他到处打电话嘛,他就主动地要我们一起咋个,就说去等消息。他说,你想呢,再不去,都六天了,肖叔都还没回来。意思他就到处打听、打电话。电视上热线,还有指挥部这些。我们打德阳电话都打了好多。我们尽量想办法我们要努力地救人,努力,我们正在努力!他们就说这些话。
你不晓得,他们妈也哭我也哭。就打电话找他以往的朋友嘛。打通了,了解到他们妈老汉儿(父亲)都没得啥子。就想到,妈老汉儿都没得啥子,自己儿女绝对没得啥子!他们那天(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回来之前,我们多早又打电话来,说,高头(矿山上)困了好多好多人,要是你们不去救的话,都还是活着的,要是饿死了,我们一定要告到中央去!要告你们德阳!隔一下,就接到兄弟媳妇的电话了,说,他们回来了!哎呀,我就说,你再问一下,你们哥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她说,在一起!在一起!因为她没有直接跟我通电话,我始终不放心。后头他们兄弟媳妇说,杀鸡!炖鸡,补身体!说,你们一定要回来吃饭哦!我们就跑去杀鸡。就等等等,望到好多点?(下午)一点过了才回来。后头的时候,他们弟媳接的电话没有好久,我们爸在杀鸡,我儿子又打来电话,说,肖叔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们都回来了!嗨,这下子我心头才全部乐开了!
肖泽洪:(五月)二十一号,飞机把我们接到玉泉。玉泉有个飞机场。公共汽车又把我们拉到绵竹金光大道,那个地方全部都安置那些人的。下午三点多钟,就回到南泉去了。
采访手记:
采访肖泽洪完全是个偶然。那天,我到什邡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新闻中心。我知道什邡是重灾区,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加上手头没有多少线索,只好请他们帮忙。当然,那时候的指挥部是相当忙的。似乎他们顾不上照顾我这个非主流媒体人士。于是,我把行囊放下来,自己到灾民安置点去转转。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刚走到什邡广场,就遇到了肖泽洪妻子。一打听,果然她老公有一番不寻常的死里逃生的经历。于是,她把我引到他们住的帐蓬边。便有了肖泽洪的口述实录。虽然在讲述中,肖泽洪多有表达不大清楚的地方,但我能感觉到一点,那就是刚刚逃生一个星期的他,其实并未从惊惧中摆脱出来。
然而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实可信的。因为他说,我是灾民,我怕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