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四日下午
地点：汶川县映秀镇
口述者简介：
彭 措，二十五岁，藏族，阿坝州旅游市场综合执法局工作人员；
黄 龙，二十八岁，汉族，阿坝州旅游市场综合执法局工作人员；
何 奕，四十五岁，羌族，阿坝州工商局直属分局副局长。
“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时，阿坝州旅游市场综合执法局组织六个部门十三位同志在映秀镇检查工作。十三个人在第一时间死里逃生，并在现场成立临时指挥部，后立即投入到对映秀小学及其他灾民的救援之中。同时他们积极与当地个体户协商，从废墟里挖出各种物资以解决受灾群众的生活问题。五月十六日，救援消防官兵到来以后，对灾民开展了大规模施救。他们又进行物资的组织及分发。
彭措：那天，我们在映秀镇上的饭馆吃饭。吃完饭刚出门，就开始地震了。那时候，狼狗都吓瓜（傻）了。当时我们十三个人在这儿。我们是阿坝州旅游执法局的。我们是下来检查的。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十三个人就去救人了。去映秀小学救人。
当时有当地医生四十多位，我们去救，他们就给他们包扎。
我真的讲不出来。比方说，在街里头，一个女娃子给你跪到起，给你磕头，脑壳（头）都碰烂了，喊你救她的家人，你救不救？你也肯定要救！她的爸爸、男人、娃娃全部都在废墟里头。
头两天，啥子叫尸横遍野？我看到了！我在找东西噻。当时镇上有一个药房没垮，我们都是用手把那些药挖出来的。两个人在门口看，其他人在里头拿东西。余震了嘛，喊马上出来。余震比较大噻。你又不晓得。喊，出来出来！把东西抱到起，出来。余震完了，又进去拿。没得机器，烟草公司的建筑工地上有钢管，就在映电宾馆旁边，我们捞（拿）了几根。就用钢管抬嘛！我们只能说，我们活下来的人只能尽我们最大努力，去救人！
八级地震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你要亲身感受，人间悲剧！后头我看报纸上写的，爱心接力啥子（什么），当时我们从废墟上弄出来的，他们用门板抬下去。我们没有报道，报道的都是他们领导。十四号晚上，第一个进来的是凤凰卫视。部队来了以后，基本上没救啥子人了。活的太少了。当时第一时间抢救是最好的。有些手被砸了，脚被砸了，能把他抬到起的，把那个预制板抬起来，把他拉出来。那种情况基本上都活了的！
有两个民工当时在那个小学废墟高上（上面），我看有一个手，叔叔救我！叔叔救我！一直喊我。当时余震比较大噻，我一个人先跳下去，搬那个石头。我看到那个可以救出来。因为他不是被那个预制板砸的，是被砖块砸到的。他的脚被压到底下。我没得办法。我就找钢管撬一下。他以为我走了，他马上就哭起来了。哭的……他说，我爸爸有钱！我爸爸有好多好多钱！后头我又找了两个人，我们三个人把那个砖块全部甩出来，一点点把他弄出来。当时看了下，有个预制板把他脚砸到起，上身全部出来了。当时我就没得办法噻。我们就找了根钢管，抬起来，把鞋子解开，一下把他拖出来。救出来把他放到操场上的。当时他就跟我说，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他们家有钱得很。当时我把他抱到的，他说，我要感谢你，喊我爸爸给你好多钱！小娃娃，真的天真！
抱出来马上就下一个，抱出来下一个！救出来一个又救下一个。抬起来，用门板抬起来，往上走，往空地上，往开阔地方，就在那儿集中。害怕又二次伤亡噻！
当时我感受那个场景，你站那个废墟上面，底下有很多个，我不晓得到底有好多个小孩，很多都在喊，叔叔救我！叔叔救我！那个心情太难受！真的！自己无力！真的没得办法，人太渺小了！人太渺小了！正而八经。我站在高上，全部在喊，叔叔救我！叔叔救我！有些哭、有些叫，真的是人间悲剧！当时我穿的工作服噻，那个小娃肯定是吓到起，往我身上拱，我一身都是血喽！整的我也是伤残了，我一身都是血！太吓人了！
你们作家，就是要反映人性。你晓得不？有很多人，他活了噻，地震没把他震死，他坐这他动都不动。他是小伙子，动都不动。像妇女就算了，没得力气。当时抬人的时候，抬到那个坝子上（院子里）的时候，喊他们让一下！他们坐那儿，他们不动，把我们路挡到起。喊他们让一下，他们还冒火。当时我真的觉得。一个老师么还是啥子？他娃娃死了的，两个娃娃都死了的，他已经确定死了的，埋得很深，挖不出来。他帮着我们一起救其他人。一直在救！跟他们在一起，他没管（他娃）。死都死了。
我觉得这次老天没把我收了，我应该做点有益的事情！我能救一个救一个！能做一点算一点！我不是说，我境界有好高，因为我还活到噻！
当时不是你做不做的事，咋个（怎么）说呢？啥子没想。我的妈妈我的爸爸给你跪那儿，你救不救？没得办法，只有去救噻！余震太大了。我们是救一下，马上跳出来，救一下，马上跳出来。当时有几个民工我们在一起噻，救了大概有几十个人。有一半死的！那边摆了十几个尸体。他们妈来认，都认不出自己的娃娃了。脸砸烂了一个。她搬过来搬过去看了三个。把身上衣服解了，身上肯定有记号噻。她找记号。当时抬出来十多个，都死了的。活的扩（放）一边！实在没得办法，条件有限。他们妈认娃，哭噻，哭的那个声音，真的难听！
我从十二号就一直在救人，救了三天，到部队来。先救小学，后又去救镇上的。是自发的噻。肯定嘛！你还活着嘛，你总要做点事，别浪费国家粮食！当时他们有一个老头儿，有六十多岁，跑过来了，他肯定看我心地好噻，他说，兄弟，帮个忙！我说，咋子（什么事）？他说，救我的侄儿子！我就跑过去。他的侄儿子，两条腿，只剩一条筋，我把他背出来，那腿一甩一甩的。背出来十分钟，就死了！我觉得到处都是尸体。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到处都是尸体。而且当时部队也没有来！你处理也不好处理，说老实话。可以说是尸横遍地！人间悲剧！正而八经叫炼狱！当时我觉得要死了，水也没得噻。我就想要死就死，我就要死个样子出来！当时地震只是几十秒钟的时间，在映秀镇上，肯定有四十秒！那天晚上，那座山一直在垮。我跟他们说，不能生火！怕地气起来，引起爆炸。大雨，叫暴雨！余震，两三分钟一次，大的，五级以上嘛！当时你能想啥子？整一下垮一下，整一下垮一下！我就说我要死了，随便你老天咋子？老子不得管了！
一个人，有些人地震当时没把他震死，他还活到噻，他坐那儿不动；有些人他动，这就是一个人的人性。那是为啥子？
记者来了，都跟到领导走噻！他们肯定报道领导噻！是不是么？我是平头百姓！你找我了解情况。找对了！
当时我们东跑西跑，把棚子搭起来，就在那个空坝坝上。映电宾馆对面那个坝坝上。群众一来，我们没得住的地方了。当时我们一个局长在这儿的嘛，他跟我们说，要把棚子搭好。他说，肯定要下雨！当时天黑。像下雨的样子。他说，今晚肯定要下雨！我们也不懂噻，第一次遇到。我就站了一个通宵，基本上是站到雨里头。晚上没有救。伸手不见五指。我跟你讲个老实话，当时我穿的是短袖，那儿下大雨，我穿的工作服噻，短袖，里头湿了，我有点冷了，我去找衣服，我去那儿废墟里扒个衣服，当时底下人太多了。他看高头有声音了噻，救我救我！啥子声音都有。老头儿、小娃娃。真的，那个声音太有穿透力了！正而八经！从那个废墟发出来的。太有穿透力了！我当时就看噻，捞个打火机，打起看，找一件外套噻。我还安慰他们，你们等一下，明天来救你们！肯定给他们精神支柱噻，给他们希望。我也在吼，你们等一下！明天来救你们，今天雨有点大！给他们一点希望噻。人没得希望，活不下去！能活一天算一天！
后头我天天喝点酒，心里像有阴影。晚上睡不着！天天喝点酒。晚上必须要喝点！
我站在小学废墟高上，叔叔救我！叔叔救我！一辈子都不得忘记这个声音！有些娃也怪，还在笑。真是小娃娃。不晓得他为啥子笑？好耍噻！小孩，肯定不懂嘛！没受到伤的，他在笑。还在摆龙门阵（聊天）。真的！他们觉得无所谓。他没得这个意识呢！那个小娃跟我说的是，我们爸好有钱好有钱，给你好多钱好多钱。当时说那句话，真的是……我把他抱起来。我说，你是一个命！是个生命！只是一条命！人只是一条命！
当时我们领导说，有一个超市噻，有一个库房，老板把门打开，说，你们拿就对了！当时那种感觉，你到映秀用出去一分钱没得？我们找个三轮把东西拉出来。还是有点儿恼火。在那儿耍起耍起命（玩命）整！把东西拉出来，只负责他们伤员、老人、小孩，妇女都没管。当时给他们发东西，发牛奶。我们主要给伤员发。每一个伤员都发的。群众晓得，我不亏心！我真的觉得我不亏心！
当时你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叔叔救我！我真的忘不了那个声音！真的忘不了那个声音，叔叔救我！叔叔救我！你不去救都不是人！当时那种情况，没把我们收了，我觉得太把式（太幸运）。我想当时该做点啥子！该救些人！能救一个算一个！我救出来一个，给我自己积一份德！真的，老天没收你，你该做点事情！
我们把那门板下了噻，我们一般四个人抬。两个抬不起。那个板板本身还是有点重，人也重。我当时也是胆子大，说实话。找那个钢钎撬，几个人，还有小学老师。救小学的时候，还有小学老师，幸存的。全部在那救！全部男的，不要女娃子。当时说的，女人下去！所有男老师全部在那儿帮到弄。你不救的话，太可惜了！说实话。
叔叔救我！叔叔救我！我真的忘不了这个声音！天天喝点酒才睡得着。有点不安心了！当时自己也是无力，说实话。
现在所有的报道，都是领导，啥子都是领导。嚯，他们是英雄，他们是先进！我们晓得，哪个是先进哪个是英雄？正而八经，我是“5·12”大地震亲历者，哪个现场我都在。当时他们领导说，给我一个表扬。我说，不要表扬。没得必要！当时随便一颗石头把你砸死了。那是几秒钟的事情，瞬间。一个生命就没得了！几秒钟就把你收了。我当时地震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的嘛。对面，那个山窝窝头（山谷里），吃饭，当时可能有七八个人在那吃饭，（山体）直接垮下来，我看见（他们）被埋的。当时我们刚吃完饭。
我敢说，我是英雄噻。他敢说他是英雄？当时我们在一起，现在一直都在报道他嘛！说他是抗震英雄！媒体真的确实还是……他是个副县长嘛！汶川县的副县长。当时他的表现是啥子？咋办？咋个办？我说，张县长，该咋个整？咋个办？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两天没说话。基本上没说话。看到媒体报道他，有点儿想笑。他说他有三张脸，说是，一个冷静的脸，当时该给他拍张照片。当时哪个敢动？领导，他们是领导！当时哪个敢动？是不是嘛！我是一个县长、镇长，喊我底下的去救人，你去不去？你要命哇不要命哇，你肯定不得去！是不是？一个镇的镇长，你敢动么？确实，他喊他的部下帮我做啥子，我肯定不得动。因为大家都要活命！
当时我们带了摄像机。可惜了。当时没得空，说老实话。太多的人需要你去救，你没得时间去拍。
我家里兄弟姐妹都好，反正好人有好报！
我不大会说话，我给你找几个人，在场的。当时我们三个在一起上班，在一起工作。我的意思也没得啥子，真正的英雄，你报道那些我晓得媒体哪么假的！太假了！说实话，我最讨厌中国的媒体。真的！
黄龙：当时（五月十二日）在这儿检查工作，检查旅游沿线环境。我们当时一行十三人，我们自己单位有十三个人，然后有工商局、公安局、卫生局。我们这个执法局情况比较特殊，它等于是从每个部门抽调一个执法人员，出来搞综合大检查，当时有六个部门，再加我们执法局的，一共有十三个部门。
大概就是一点五十左右，到的这儿（映秀）。吃了饭。没喝酒。两点二十多一点，我们就出来，就跟他们县上领导说是，我们检查完了下来交流。正在交流的过程中，地震就来了。我们就站在车子旁边，准备出发，就地震了。就在那个“家人饭店”的边上。那个饭店地震一来，就坐下去了。我们几个人在那儿，就相互扒到（扶着），我们说，要站稳。地一开始就波动很厉害。先是跳动，幅度很大，人根本就站不住。我们就趴到也算公路也算街的中间，前面后面房子都在垮。最幸运的是我们旁边的房子没有塌，只是掉砖头、掉东西那些下来。看到很多东西掉下来。然后就突然很大的灰尘，就看不清楚，像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人，只能说在身边的能看到。
后来可能隔了几分钟，灰尘就慢慢散嘛，能见度要好一点了。这下就听到四周都在吼（喊），我的妈在屋头（家里），我的老汉儿（老爸）在屋头，我们娃娃还在屋头，咋个办哦？当地老百姓都在吼都在叫。然后就问他们镇上。因为当时他们镇上有人陪同，哪儿有比较开阔有相对安全的地方？我们就把活着的幸存者往相对安全的地方疏散。就说是尽量不要再增加伤亡。当时他们都很激动，他们老百姓、幸存者这些。马上就要冲入废墟里去救家里人嘛。我们就说，先疏散然后再组织年轻人嘛，有组织的来救！因为当时伤亡也很大，太强烈了。我们把人组织到一堆，在映电宾馆门口那一带，相对比较开阔一些。然后该塌的房子也塌得差不多了，高层的危房没得了，然后就看到有很多伤员，腿糟（伤）的、手糟的、脑壳糟的，到处都在流血。然后我们就想办法，我们有一个州卫生局的噻，他以前是医生，就是说，现在首要任务就是要止血！止血啥子东西都没得。我们开始到处找。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带了工作证噻，把工作证的带带拿出来，还有领带。然后我们就看，那儿有从餐厅刚跑出来的人，他把围裙还系到噻。我就说，叫他们把围裙捐献出来。刀没得，就用指甲刀剪开。这下就开始止血。然后附近几个流血的人止到了，我们就开始到里头去救援。救伤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就打听我们的一行人噻。因为当时一下就全部散开了，我们到最后陆陆续续可能过了半个小时才碰到一堆。当时大家的想法就是救一个算一个，尽量救！都是自发的。有冷漠的，但也有默默无闻地救的英雄。他自家的娃娃在小学里头，已经被压到底下了，他一直不晓得他娃娃消息，但是他一直在救人。
这次地震呢，还是结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感觉非常真心实意地救人。我们走到哪儿，到处都是，求求你们，帮我们救一下嘛！反正我们一路走一路救。能救的，只要不是被预制板这种大型的石块木头压到的，能救的我们就尽量把他们救出来。压到的，确实没办法，我们就给他们家人水，安慰他。喊他们等待救援嘛。然后我们再组织力量，喊人多点，再想办法。因为你确实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