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上旬,中央通知周恩来,叫他来上海开临时政治局会议。
回到上海的周恩来又见到了邓颖超。他们是7月下旬一个晚上分开的。当时周恩来只跟邓颖超说要马上去江西九江,去干什么,待多久,都没有说。邓颖超也已经习惯了,什么也没问。她在7月底返回上海,8月初,才从报上看到南昌暴动的消息。这才知道周恩来到九江是赶去领导八一南昌起义的。以后又看到起义部队退出南昌,南下广东,一路遭到敌军的拦截追击,以至去向不明。周恩来也生死未卜。她担着一份心,直到此时见面才放下。
可是,当他俩去莫斯科出席党的六大时,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风险。
5月的黄浦江泛着金波,拍打着将要开赴大连的日本客轮。顺着上船的人流,留着长须穿着长袍、装扮成一名古董商的周恩来,和穿着一件半新旗袍的邓颖超,走过舷梯,登上甲板。他们拿的是头等舱的船票,进了船舱才发现这里的旅客大多穿着华丽,带着佣人。与他们相比,周恩来和邓颖超的服饰显得太一般了,也无法像他们那样一天一换。所以在头等舱里,他们很少与别的旅客交谈,只将在码头买的各种报纸打开来翻阅,到吃饭的时候,不得不随着头等舱的人去餐厅就餐。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在餐厅里,他们还是感觉到旁边有四双眼睛在注视他们。当那两个陌生人买饭时,飘过来几句天津口音,两个人都是大商人打扮。
船到青岛时,有短暂的停留,允许旅客上岸活动。周恩来和邓颖超上岸进入市区吃了午饭。因为当时济南刚发生了“五三惨案”。周恩来又在青岛买了各种报纸,想从中了解事态的发展。他们没有发现两个“尾巴”还在后面盯梢,回到船上,又全神贯注在报纸上。当轮船刚停靠在大连码头上,麻烦来了。
几个驻大连的日本水上警察厅的人围上来,拦住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船的周恩来和邓颖超。为首的一个摘下墨镜,指了一下周恩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做古玩生意的。”周恩来捻了一下长须,抱肘答道。
警察的目光落到他们携带的箱子上,上下打量。邓颖超心里格登一下,她知道箱子里一件古董也没有,万一要搜查……
盘问者收回目光,说出他们的疑点:“做生意的,买这么多报纸干什么?”
周恩来轻轻一笑:“做生意的嘛,在船上也无聊,没事可以看看。”
“你们到哪里去?”
“去吉林。”不知是周恩来事先想好还是临时现编的,他回答得十分肯定。
“到东北干什么?”
“去看看舅舅。”
问不出结果,盘问者又指指周恩来,让他到水上警察厅再说。邓颖超不放心,上前一步:“要去我们一同去!”
周恩来突然大怒,冲着邓颖超嚷起来:“你去干什么,你不要去!”又转过脸去,要求警厅为首的替邓颖超找个旅馆,那个人答应了。周恩来又跟去把邓颖超安置好,才随警察走了。
周恩来一走,邓颖超在旅馆里茫然若失,心急如焚,不知周恩来是凶是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周恩来仍然没有回来。她急得趴着窗户往外看,街上毫无动静,她觉得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分秒如年了……
周恩来被带到水警厅,还没让坐下,又开始细细盘问,从出生年月一直问到学历职业,又问亲戚朋友:“你舅舅姓什么,叫什么?”
“他姓周,叫曼青。”
“他是干什么的?”
“在省政府财政厅当科员。”
盘问者像是发现什么,把记录的钢笔往桌上一放,冷冰冰地走到桌前,眼里射出探询的目光:“你舅舅姓周,你为什么姓王?”
周恩来瘦削的肩膀耸了一下,两手一翻:“这有什么奇怪的!在中国舅舅和叔叔是有区别的,姓氏是不一致的,不像外国人叔叔舅舅都叫UNCLE,所以我舅舅姓周,我姓王,一点没错。”
“我看你不是姓王,而是姓周;你不是做古董生意的,你是当兵的!”日本警察突然高声喊道。他古怪的声音很响亮,就像喉咙里激荡着回声一样。房间里的人神经都感到有点紧张,都一齐目光直视着周恩来。
周恩来的目光却移动缓慢,内中透出漠然的神色,他伸出两只文绉绉的手:“你们看我这双手像摆弄枪支的吗?”
几个警察凑上来,翻看着周恩来的手。他们没有发现军人生活的一丝痕迹,至少可以说,这双手很长时间没有和刀枪之类打过交道。但审问的警察仍不死心,回到桌子后面坐下,拉开抽屉,抽出一张卡片,看了看,清清嗓子又喊叫起来:“你就是周恩来!”
尽管周恩来受到震动,却没有流露一点生硬刻薄的口气,只是反问道:“你们为什么偏要说我是周恩来呢?我告诉你们,我姓王,不姓周,你们问问自己,搞错了没有?”
这下轮到警察沉默了。他蓦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恩来。周恩来这才发现这人的一只眼有毛病,不停地流泪。他从圈椅里拿出一块精致的手帕,用手捂住眼睛。用另一只好眼看看抽屉里的照片,再看看周恩来,一时想不起再要问什么。
周恩来抬腕看看表,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你们耽误了我赶车的时间,这个损失要由你们来补偿。你们给我代买两张下午去长春的车票吧。”
警察无奈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叫手下去办。
周恩来回到旅馆,焦急的邓颖超上前握住他的手,一块石头落地。周恩来一副安然无事的样子,随后小声说:“我们去接头的证件在哪里?”
邓颖超拍拍衣襟。
“赶快烧掉。”
“他们为什么会有你的照片?”邓颖超问。
“可能从黄埔军校搞来的。还得小心点。”
邓颖超也意识到危险并没有解除,说不定暗处就有“眼睛”。她起身走进卫生间,掏出证件,撕个粉碎,扔进马桶,拉水冲掉。她出来掸掸旗袍,拉上周恩来,俩人有说有笑去楼下的餐厅用餐。
车票拿到后,他们按时上了车。一坐下,就发现对面的两个乘客是日本人。周恩来和邓颖超马上意识到这是两个跟踪的。那两人还主动打招呼,用熟悉的中国话来攀谈。周恩来完全放松地同他们应付。等邓颖超与他们闲聊时,他便靠着车窗假寐。到长春站下车时,日本人拿出名片给周恩来,日本人有交换名片的习惯。一般人都把名片放在西装的小口袋里,接到对方的名片应立即回片。周恩来没有名片,但还是装出找的样子:“噢,我的名片没有装在口袋里,还在箱子里呢!很对不起。”说着,弯下腰做出要取的样子。对方赶紧说:“不必,不必了。”
到长春后,他们一路走,一路巡视前后左右,确准没有跟踪的,才住进一家旅馆。周恩来往床上一坐,仰面躺倒,直摇头:“这一路简直比撤出广东还劳神!”他呼地又坐起来,对着镜子把长胡子刮掉,脱下西装,换上长袍马褂,两人又乘火车去吉林。抵达后没敢直接到周恩来伯父家去,先住旅馆,然后写一封信,请旅馆的人送到伯父家。正好三弟在家,一眼就看出周恩来的笔迹,马上来把他俩接回家。其实周恩来可以直接去哈尔滨,这次绕道吉林,是怕日本警察厅真去查问伯父有无姓王的外甥,惊扰了伯父。
东北仍在日本侵华军和奉系军阀控制下,他们随时可能被捕。另一方面,蒋介石占领南京后,经山东咄咄直逼东北,使得东北一带的日军和奉军认为共产党是失败了,将主要精力放在对付国民党上。但他们不敢麻痹,在伯父家停留了两天,两人商量,周恩来先走,到哈尔滨他二弟家住;再隔一天,由三弟陪邓颖超赶到哈尔滨会合。到了哈尔滨,因为接头的证件已毁掉,无法同有关的人取得联系。幸好六大代表是分批出发,在他们之后,还有一批,其中有熟悉的李立三。于是,邓颖超每天到火车站去等,可是一连几天都不见李立三的影子。邓颖超急了,坐下来又站起,望眼欲穿。这才看见李立三摇摇摆摆和旁边的人说笑着从站台出来……
六大在莫斯科如期召开,担任大会秘书长的周恩来在会后没有马上回国。共产国际还要开会。作为中央组织部部长,他找了当时在那里学习的许多中共党员逐个谈话。一天,他正在翻阅一批留学的军事干部的档案,蒋经国跑来了。
蒋经国穿着白衬衣,人也比后来精干得多。他从上海到广州后,就多次向蒋介石提出去俄留学,蒋介石起初并不赞成,他从心底就不喜欢苏联。但陈洁如很支持蒋经国去留学,向蒋介石一再劝说,促其成行。蒋介石在经济上仍很少接济,使蒋经国在苏联的生活相当窘迫,陈洁如知道后,将私蓄两千元托陈果夫转汇蒋经国,才解决了他的困难。后来在“四一二”政变时,蒋经国表现得特别革命,公开声明反蒋,并由此一夜知名。他一进门就嚷嚷开来:“搞什么名堂,谁成立江浙同学会,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周恩来赞赏蒋经国与父亲划清界限,“江浙同乡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便向他详细询问此事。这事还得从蒋经国说起。蒋经国原在中山大学念书,那里的江浙同学比较多,相互关系也密切。大家常把每月发的几元津贴费凑合起来,十天半月到中国饭馆饱餐一顿。1927年10月,苏联从中山大学、东方大学抽调了一部分同学到莫斯科陆军大学、军政大学等军事学院学习。激进而有特殊身份的蒋经国便与萧劲光、李卓然、曾涌泉等一起到列宁格勒的军政大学学习。这时,蒋经国享受红军军官的待遇,每月领津贴费约七八十元。留在中山大学的江浙同乡给他写信,时常开玩笑说:你的会费还没有交。意思是向他要钱,也就是要他请客。蒋经国寄钱时也戏称是交会费。这些信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便传言他们是搞小组织活动,组织了江浙同乡会。许多人要求审查他们与托派之间的关系。周恩来、瞿秋白等领导已经在审查此事。但前两天瞿秋白在炮兵学校给各军事院校的留学生作报告时,又有人提出同乡会的事,他一解释,反而更乱了。他说:同学们,你们的任务是好好学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这句话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加之瞿秋白本身又是江浙人,被认为是有意包庇,至少是不负责地和稀泥。
“这件事情的原委我会向大家讲清楚的,”周恩来认真地瞧了蒋经国一眼,做了一个表示赞许、意味深长的手势。“你也可以告诉你的同学,我们的结论是没有什么江浙同乡会,任何宗派都有碍于中国学生的团结,也希望你学成回去后,能以你的见解影响你的父亲。”
蒋经国答应着,昂首挺胸、步伐轻盈地走下楼梯。
10月初,周恩来绕道法国回国。在里昂郊外的小咖啡馆,他约了一位客人会面。他依然是出国时常穿的那套白西服,只是戴了墨镜和一顶白礼帽。当他摘掉墨镜,挨着咖啡桌坐下的时候,对面坐着的女人似乎一时语塞,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这目光极为复杂,甚至带点爱情失落后的哀愁。
她是张若名。
周恩来1924年回国后,她就进入里昂大学读书,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头扎进了书堆。今年拿下文学硕士学位,接着攻读博士学位。她复杂的心情使她有很长的时间不知周恩来在讲什么。
周恩来轻轻地问候,并告诉她,他已经和邓颖超结了婚:“小超让我代问你好。”
“我知道。她好吗?郭隆真呢,还有刘清扬……”
“她们都好。”周恩来极短地度过感情上的不安,话多起来,把觉悟社成员的情况一一告之。在残酷的形势下,这批人发生了很大的分化,但还是有不少人仍在第一线搏斗。“我反正是准备牺牲的,这个世界杀人的事天天在发生。”
张若名也渐渐平静下来。临分别时,她的目光再次和周恩来相遇,但模糊的视线又不知所措地调开了。她一边走着,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发誓:“你放心,尽管我不再热心政治,但任何时候都不会泄露共产党的秘密。”
落日沉在他们跟前,一抹火红的余晖映照着他们,映照着身前身后徜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