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下旬,谭平山从苏联开会回国,向刚从汉口返回上海的陈独秀汇报国际七次全会的情况。谭平山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份大会通过的《中国问题决议案》,递给陈独秀。陈是学究型的革命者,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常常见文忘人,他一头扎进文件里,便旁若无人了。直到读完,才抬脸看着谭平山,点起香烟。
谭平山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陈独秀苦着脸:“难啊,走出研究室难哪。国际的意图像天上的云彩,说变就变。”陈独秀觉得自己已经跟着国际的指示不知变了几次了。
秋季的时候,他曾以总书记的名义,签发了给各级党部的信,喊出了“党到农民中去”的口号。信发出后,果然得到不小的呼应。尤其是新任中共中央农委书记的毛泽东,马上和阮啸仙、彭湃等人办起了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可是很快共产国际来了电报,指示“在占领上海以后,暂时不应加强土地运动”。于是,他赶紧坐船去汉口,找张国焘等人和国际的代表商量,要把土地问题放在下一步。他在他长篇政治报告中,发挥“国际”的思想,说蒋介石军事政权由于害怕民众运动逐渐右倾,而民众运动逐渐左倾,因此我们要把反对这种倾向作为党面临的中心任务。他的这一转变使得许多到会的人大为不满,瞿秋白嘀咕:会议本来是反右的,怎么一下变成纠左了?毛泽东发动农民的观点被大会否决了,并视为激进;而土地问题被会议称为“研究室中”的问题,即只供研究,不采取行动。
可是现在又要倒过来了!
斯大林自行取消了先前的决定,不动声色;这可苦了陈独秀。他是完全根据国际那份电报,又挑选了字眼,摆足理由才说服那些不服的委员们。现在又要通过自己的口,将说过的“吃”进去,被否定过的再“吐”出来。对于这个过了年就是49岁的“老头子”来说,不但脸面上不好看,心里也不舒服啊。49岁,如今不过是中壮之年,而当时中共中央里聚集了一班“共青团”:瞿秋白27岁;张国焘29岁;毛泽东33岁;彭述之30岁……在人们的印象中,长衫、胡子、眼镜组成的李大钊颇具长者之风,其实第二年牺牲时不过38岁。唯一一个背后不喊陈独秀“老头子”的是谭平山,因为他也40岁了。
陈独秀的思绪依然沉浸在共产国际的决议案里。这个上万字的长篇文件分9款23条,将中国共产党现阶段的任务和与其他党派、阶层的关系都谈到了,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又不免有武断之嫌。陈独秀拿起来重读了一遍,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与自己思想合拍的东西,以便下次开会顺势拐过弯来。他真的读出了与自己思想合拍的东西,即“共产党离开国民党的观念,是错误的”;而鲍罗廷前一段可是一再宣称要与国民党蒋介石决裂的,不知鲍大人的观点是否也有了改变?反正“决议”将此观点做了狠狠的发挥:中国革命的整个过程,它的性质及其前途,均需要共产党留在国民党,并加紧在其中的工作。为加紧共产党在国民党里的活动,以推进革命往前发展起见,共产党应当加入广东政府。自从广东政府成立以来,其实权操在国民党右派之手(六部长中五个是右派)。虽然事实上广东政府若没有工人阶级的拥护不能存在,而工农运动,即使在广东省,亦尚须战胜种种阻碍。最近的事实证明,共产党应当加入广东政府,以帮助左派反对右派之懦弱而动摇的政策。广东政府辖地之广大的伸张,使共产党参加国民政府的问题,比任何时候更成为必要。
斯大林他们是在依照攻打冬宫前的经验,耳提面命式地给中国革命开药方:“共产党必须照以下几点行动:甲、有系统的坚决的反对国民党右派及戴季陶思想,反对他们把国民党变成资产阶级的企图。乙、形成左派,而与之亲密合作,并不企图以共产党分子代替左派之领导工作。丙、彻底的批评在左派右派间之摇动,在继续革命或和帝国主义之间摇动的中派。”
遥控的“国际”似乎注意到了满腹经纶的戴季陶的“思想”,而忽略了一身戌装的蒋介石的“行动”。
陈独秀喝下“国际”的药方,似乎有几味药的药性相克,内火攻心,他愈感不适———不啻是“头脑”,确确实实也伤了身体,他病倒住院了。
当时中央局只有五个人:蔡和森正在苏联,瞿秋白和张国焘到广东去参加联席会议后没有回到上海,留在上海主持工作的只有陈独秀和彭述之两人。彭述之主管宣传方面的事。组织部主任由陈独秀兼任,现在他病倒了,无法过问组织工作。于是他想起7月中旬来上海开扩大的中央执委会的那个广东区委的年轻人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