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传记中,被描写最多的不一定是周恩来,但被作者倾注感情最多的一定是周恩来。这些描写中,绝少不提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的。
美国人———斯诺自然是最具权威的,他眼中的周恩来:个子清瘦,中等身材,骨骼小而结实,尽管胡子又长又黑,外表上仍不脱孩子气,又大又深的眼睛富于热情。
另一位美国人谢伟思,中国通,专门描写过周恩来的眼睛:他给人第一个印象是他的眼睛。浓密的黑眉毛下边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在凝视着你。你会感觉到他在全神贯注地看你,会记住他和你说过的话。这是一种使人立即感到亲切的罕有的天赋。
英国人———休勒特·约翰逊,有“红色主教”之称,他见到周恩来甚至比斯诺还早:周先生的面孔,见过一次,永生难忘。这机警而又慈祥的面孔,显得年轻,甚至带几分稚气。满头黑发,一双黑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发射光芒。这当然是中国人的面孔,但他那特别深陷的眼睛在一般中国人中不寻常。十分和蔼可亲的面孔,眼睛正视着你的眼睛。
美国人———罗斯·特里尔是以写《毛泽东传》而为中国人所知的,在他的书中也有对周恩来的描写:他目光炯炯,但也能随心所欲使之带有笑意……他的眼神坚强如钢,可是有时候笑起来就闪闪发光。
日本人———前外相小坂善太郎见到周恩来是在1966年9月:我当时想,这就是他的魅力啊!可是,他有时闪烁出炯炯的目光,表露了他在革命的风暴中锻炼出来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小坂说对了。
是的,这是一双政治家、外交家的眼睛,它总是透出一种冷静,一种稳健,一种历史的眼光。他对中国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扩长。也许人们还不太注意他目光中的另一种成分:那就是他的军事才能。可能,他的这种才能一半来自天赋:机警,聪慧,指挥若定;一半来自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时身先士卒的实战锻炼。所以,在南昌起义之前,他是党内公认的富有军事工作领导经验的人。1926年底,他来到上海中央局时,还不满29周岁,的确是风华正茂。也是个刚刚要做孩子爸爸的年龄———周恩来接到调令时,邓颖超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留在广州。因为秘密工作的关系,这以后他们间连音讯都不通。
周恩来这次调来中央,名义虽是组织部的秘书,实际上是要他负责整个党的组织工作。他去看望住在医院的陈独秀。陈独秀显得苍老,但还是靠在病榻上掌管着党的主要工作,组织部长的职务却基本停顿下来。他将国际决议中有关中国共产党组织工作的条文指给周恩来看。那上面写着:中国共产党是一个有组织的力量。它有领袖,它锻炼出中坚分子,它领导群众。现在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已经有很广阔及稳固的组织形式。最近半年以来,中国共产党又大进了一步,扩大了许多党员,且多为工人分子。共产党的农民分子不多,但共产党在农民中,现在已经有继续不断的日益增长的工作。放在中国共产党面前的目前的重要任务之一,即是扩大、加紧、改进并增强党内的教育训练工作……
陈独秀和周恩来都清楚,到1926年底,党员已由同年7月第三次中央扩大会议时的约1.2万人增加到1.85万多人。党员中,工人占大多数,约60%;农民占11.75%;知识分子及其他成分占27.35%。其中,妇女党员约占党员总数的1/10.党的组织遍及全国绝大部分省区,但是仍远远不能适应飞跃发展的革命形势的需要。陈独秀感叹:如果不急谋党员数量上的增加,便是对党怠工。
他问周恩来:“黄埔军校现在到底有多少党员?”
周恩来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强识:“因为中山舰事件之后,共产党员大都退出了国民党,也离开了黄埔。据我的估算,黄埔毕业生中有共产党员2000人,包括一部分共青团员。北伐开始之后,党派到黄埔军校学习的人就少了。”
陈独秀点头:“是的。我要求这些同志绝对不可令之抛弃工运农运工作前去。”
“湖南、湖北和江西的许多工人农民从败散的敌军手中夺得了不少枪支弹药,迫切要求用来武装自己。我熟悉的一些国民革命军军官,他们也想邀请共产党派人去帮助工作。”
“不可。”陈独秀打断周恩来的话,态度坚决地说,“我提醒你注意的正是这一点。党中央要求在国民军中担任党代表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只是注意政治宣传的事,不可干涉到军事行政上事。”陈独秀说完一段话,低首垂目,默然无语,浑身透射出一种决绝冷凝的森然之气。稍息一下,陈独秀像是向全党作指示一般:“我党必须立脚在野党的地位,应该彻头彻尾表示独立的在野党态度。”
周恩来似有不解,又不好问。
但他知道陈独秀的理论根据,那就是:中国革命最好前途的实现,就是胜利归诸国民政府国民军,只有到那时,真正的中国的资本主义才能够自由发展;国民革命时期不会有共产党争取政权的事情,共产党取得政权,乃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事———这在9月陈独秀发表的《我们现在为什么争斗?》一文中已说得明明白白了。
这是陈独秀乃至整个中国共产党的失策。
悲剧的导火索已在吱吱地冒烟了。
周恩来在组织部工作的时间很短。过了两个来月,他又被调去负责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的军事工作。
起义不仅是针对帝国主义和军阀的,也是为迎接北伐军入沪的。工人的鲜血织就了红地毯,蒋介石不费一枪一弹踏上了欢呼的上海滩,而一夜之间,这里又成了屠杀场!
阴谋揣在心中,虽说只隔着一层肚囊皮,可谁人能看透?!———此之谓包藏祸心。而从微笑到狰狞,只需一眨眼。悲剧不正是这样酿成的么?!
周恩来的办公地点选在法租界内的霞飞路25号。
上海的工人武装起义共有三次。第一次是1926年10月,周恩来那时还在广东,没有参加。第二次是1927年2月,周恩来没有参与这次起义的领导工作,临时被派去指挥南市区的行动。到那里后,没有见到群众,只找到几个负责人。整个起义很快就失败了,在南市区没有能行动起来。眼下(1927年3月)正在积极筹措的是第三次武装起义。
这次起义的开始准备同第二次起义的停止是紧密衔接的,中间没有间隙。2月23日晚,中共中央和上海区委召开联席会议,作出决定,一方面停止今天的暴动,由上海总工会发令复工;同时也决定扩大武装组织,准备新的暴动。前两次起义是由上海区委领导的,由区委书记罗亦农、区委组织部长赵世炎负责指挥。这次联席会议上决定: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来指导工作,由陈独秀、罗亦农、何松林(即汪寿华)、尹宽、彭述之、周恩来、萧子璋八人组成;并成立特别军委,由周恩来、顾顺章、颜昌颐、赵世炎、钟汝梅五人组成。这个军委同时也是上海区委的军委,以周恩来为书记,又确定周恩来担任武装起义总指挥。这样,他就担负起这次工人武装起义的军事领导责任。
英国汉学家詹姆士·麦克唐纳研究了周恩来早期的革命活动后,认为“周有两个角色扮演得胜过别人,一是在政策决定之前当顾问,二是在政策决定之后当执行者,而两者都是起的‘公仆’的作用”。而在当时,周恩来这种缜密的工作方式,却被一些“大男子汉”们愚蠢地称之为“女人干的工作”,殊不知女人有时比男人更有力。
周恩来像风火轮似的转着。鉴于前两次起义失败的教训,他认为问题全在于没有准备,在于党的领导人在事变中缺乏果断。所以这一次,一开始他就抓住两点:一是起义前的周密准备;二是起义时机,一旦条件成熟,果断起义,决不拖延一分钟!
于是起义前几天,当事者们的心情———如同怀里揣着个定时炸弹,滴答滴答的读秒声清晰可闻,心惊肉跳。事不过三,要是再失败了,恐怕就没了工人武装起义的历史……
不。历史是成功者的历史,但历史也是用失败写成的。
23日夜间成立了特委和军委后,第二天上午,周恩来就参加上海各区书记会议,详细了解各区工人纠察队的力量配备,研究敌方军警的据点和力量分布;下午,他同各区的军事专员分批开会商议。当晚,在特委会上,他作军事工作报告,重点说明起义的依靠力量有三支:(一)纠察队,目标是5000人,先组织3000人;(二)自卫团,能用手枪,现有300人,目标是500人;(三)特别队。
他越说越细,说到关键处突然停下了。听讲的人也意识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军委书记有重要的话要说,都把椅子挪近些;窗口的望哨也神经紧张地再次巡视了周遭。周恩来的确讲到了机密处:“要加强敌军工作,在我的直接指挥下,成立海军委员会,从事策反,每天和我接洽一次。除了添买新枪外,第五个问题,就是情报工作。现在,北伐军正沿南京和杭州这两个方向进逼上海。因此情报工作先分三路:(一)写信给杭州;(二)派人到上海和杭州间的松江、龙华一带;(三)到南京和无锡……”
策反工作在秘密进行。
策动对象是军阀驻上海兵力总头目。此项工作须有国民党方面的配合。国民党方面也同意,派出特派员做李宝章和毕庶澄的投诚工作。
直鲁联军第五路兼第八军军长、渤海舰队司令毕庶澄,与驻沪军李宝章有着种种矛盾。毕接替李驻军,李去见毕,毕避而不见,但传出话来,要李让出吴淞炮台,李不允,毕就擅自命令一部分军队开往吴淞,逼李宝章将军队调至江北,李不愿意,但又无法。在双方僵持状态下,倒是策反的好机会。国民党特派员跟李宝章一说,李稍思片刻,便答应下来,只是提出条件,事成之后要委任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国民党特派员同意这个条件。毕庶澄也答应投诚,但条件可就多了:上海及无锡到松江的地盘给他;暂时的灰色投降,不悬国民党旗;投蒋介石不投国民政府;除军长之职外再加司令或指挥等职衔。显然条件较高,国民党特派员没有同意。驻沪海军司令杨树庄经做工作,于3月12日率部分海军舰艇正式宣布脱离北洋军阀,归附国民革命军。周恩来对此事非常高兴,立即以军委的名义写信给海军军舰将士,劝他们拥护杨树庄。周恩来跟军委的同事们说,这叫“草船借箭”,是诸葛亮的妙招。共产党派出的策反人员,主要在军阀内部士兵中做工作。有的士兵答应:你们发动起义时,我们可以怠工或毁坏机器以做内应。
周恩来又从黄埔军校调回一些共产党员毕业生,帮助训练纠察队。
当时上海的军阀和资本家办有保卫团,有枪,有弹药。军委派没有公开身份的纠察队员去参加。
被派的人也有想不通的,工人任其祥便是其中之一。他问:“我们参加保卫团?难道去保卫资本家?”
周恩来笑了,问:“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什么?”“当然是枪支弹药了。”
“保卫团有枪,又有制服,我们打进去,不是可以有枪吗?还可以利用它的合法地位进行军事训练呢。这不是‘草船借箭’吗?”这几天,周恩来脑子里肯定时常转着《三国演义》,新“三国”应该是共产党、国民党和军阀了。
经周恩来这一提醒,不但任其祥开了窍,有四十多名工人都转过了弯,当即参加了保卫团,有的人还当了班、排长;穿起保卫团的制服,利用这种合法身份运送枪支弹药就方便多了。同时国民党左派也在保卫团活动,一旦有行动,他们可以调动兵力,为起义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