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当时人的记忆,新到的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其外表跟后来的李德差不多,气质也有某些相似:高鼻梁,蓝眼睛,细高个,虽不到30岁,但看上去脸上却有刀刻一样的皱纹,饱经风霜一般。他往张国焘面前一站,一瘦一胖,一黑一白,形成强烈对比。张国焘嘀咕:他行吗?
罗明纳兹的目光里同样露出挑剔和不信任,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并不正眼看张国焘和瞿秋白:这两个白面书生,能领导中国的武装斗争?
张国焘和瞿秋白先为国际代表搬来半个西瓜,以解武汉的暑热。
罗明纳兹说先谈工作,将装西瓜的大盘推到一边:“我奉共产国际之命,全权处理中共中央在中国革命中所犯的错误,并纠正鲍罗廷的错误指导。”
张国焘、瞿秋白仔细听着。罗明纳兹像在背诵一篇早已准备好的发言稿:“由于中共中央犯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违反了共产国际的指示,现在,共产国际决定要改组中共中央领导,陈独秀不能再担任书记,甚至要开除他的党籍。”
“陈独秀已经退出了中央领导,现在临时中央是由五位同志组成。”瞿秋白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介绍情况的间隙,刚说了两句,就被罗明纳兹接了过去:
“就你们两人而言,如果能迅速摆脱机会主义,仍可参加中共的领导工作。”
也许是罗明纳兹说得太多而疲劳,也许是看到张、瞿二位对他毕恭毕敬心里得到满足,挺起的腰杆已经放下,人顿时矮了一截,手也伸向了西瓜盘,起先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后来便大口大口,全没了“尊严”。只是到他吐尽口中的西瓜籽后,才恢复了原样,又开始指责中共中央:
“中国大革命的失败,教训是深刻的,陈独秀有错误,中共中央也有错误……现在如不首先反对机会主义,别的事情是谈不上的。”
张国焘问:“中共中央究竟犯了哪些错误?”
说起中共中央的错误,罗明纳兹滔滔不绝,大致是:中共中央放弃了在中国革命中争取无产阶级的领导,例如它否定了共产国际6月1日武装工农的指示,又自动解除了武汉工人纠察队的武装。这种错误发生的根本原因,是中共中央为一些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所盘踞,缺乏阶级意识和革命的坚定性,对共产国际的正确指示,很久以来都是机会主义的加以曲解。现在共产国际不能依赖那些动摇的知识分子,要大胆地提拔一些坚定的工人同志,担负中共的领导工作,并使他们在中共中央占多数。
张国焘被他的一番话说急了,心里直反感。在他看来,也许是他太年轻了,他的气质似是十月革命后的纨绔子弟,态度有类于沙皇的钦差大臣。他太轻视中共的知识分子了,我们不是沙皇治下的农奴!
张国焘说:“这样说来,机会主义的错误应由整个中央政治局负责,我们这些委员都应引咎辞职,或者推出辕门斩首,另行物色一批新的人物,来组织一个新的中央。”
谈话一下陷于僵局。瞿秋白在他们两人之间调解着,希望不要各走极端。
于是双方撇开这个问题,另提出一个需要紧急处理的问题,这就是南昌暴动。
张国焘和瞿秋白互相补充着说道:据刚才从九江来的人的密报,周恩来已经到达九江,正在按计划动员兵力。他们要求中央立即指示暴动的方针,如领导暴动机构的名义、政纲、组织和应采取的策略;并要求中央动员各地工农力量,响应南昌的行动。他们要知道苏联是否会给南昌暴动以实际的支持,就是说,要苏联军事顾问的协助,和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以及到达东江后希望获得的苏联方面军火和物资的支援。
不是没听明白,而是这一大堆实际问题把他弄蒙了———罗明纳兹看看瞿秋白,看看张国焘,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埋下头,拼命记录着那两个人的报告,掩饰着窘迫。当张、瞿二人执意要他拿主意时,他又抬起脸,全没了刚才的威风,声言:“一切都应请示莫斯科。”
瞿秋白和张国焘都很着急,说:“不行,这是要立即决定的事,等莫斯科回话就晚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罗明纳兹双手一摊。
“这样吧,”瞿秋白提议,“一面告知周恩来,一面请示共产国际。”
“那好,”罗明纳兹顺水推舟,“叫周恩来他们积极筹备,各地工农力量的发动由你们根据实际情况处理吧;至于其他各点,须请示莫斯科作最后的决定。”
罗明纳兹回屋休息去了。张国焘和瞿秋白相对无言,颇感失望。许久,瞿秋白才对张国焘感叹道:“共产国际为什么派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人来当代表?他只会反机会主义,提起南昌暴动就没了主意。”
张国焘双目无神:“看来中共的厄运未已,在受到蒋介石、汪精卫的摧残之后,现在又要受罗明纳兹的摧残。”
“我再找他谈一谈。”瞿秋白想让罗明纳兹多了解一些中国的实情,改变他那种下车伊始的做法。
谈过之后,罗明纳兹的态度似乎客气了一些,不似昨天那种“宣读圣旨”的神情,但仍然坚持要绝对拥护共产国际。在他的提议之下,中共常委会于26日下午4时在汉口一所住宅里秘密举行会议。参加的有瞿秋白,三个临时中央常委张国焘、李维汉和张太雷,罗明纳兹和另一少共国际代表,还有苏联顾问加伦和范克,以及另外两位翻译人员。
会议开始后,由加伦将军首先报告,他说他今天会见了张发奎,与他研讨军事问题。张已同意将他所统率的第四军、第十一军和第十二军集结在南昌和南浔线上,不再东进,逐渐转移,返回广东。加伦认为张如同意回师广东,并不强迫叶挺等退出C。P。,在此两条件下,可以与他一同回师广东。他根据军事情况说明:“与张同返广东,在军事上极为有利,如在南昌与张氏分家,参加暴动的兵力不过五千至八千,在优势敌军阻击之下,恐难到达东江。除非张发奎不同意上述两条件,那就只有在南昌行动起来。”
“加伦将军,罗代表,现在情况已发生了变化,种种迹象表明,张发奎已经一边倒了。”瞿秋白将近来汪精卫、张发奎的所作所为说了一下,力主支持南昌暴动。
接着罗明纳兹发言,他明确表示:目前没有经费可供南昌暴动使用,莫斯科已电令禁止俄顾问在任何情形之下参加南昌暴动。
中共委员们都有些不解:“暴动在即,国际代表怎么能做出这种荒谬的决定?”
其他委员沉默时,瞿秋白说话了:“国际有电报来吗?这是国际的意思?”
罗明纳兹说:“有。在我报告情况后,共产国际回电说:如毫无胜利的机会,可不举行南昌暴动。”
“共产国际的意思并没说不支持暴动啊。”李维汉、张太雷都嚷起来。瞿秋白也说:“是啊,共产国际用了‘毫无’二字,现在南昌暴动不是‘毫无’希望的问题,而是希望、成功的把握很大,可以说,国际是支持暴动的,只不过留有余地。”
一到具体问题,罗明纳兹就抓了瞎。听着中国同志议论,他也不置可否。最后说:“看来国际电令不能用信件通知前线的同志们,我们只有派一位得力同志去当面告知。”他说话时,目光在中共委员们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张国焘脸上,问道:“是否可以派你去?”
“既然只是送封信,那就不必派我去。”张国焘推辞着,“何况中央扩大会议快要举行,我离不开,王若飞同志可以负担这一使命,请他去好了。”王若飞当时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
罗明纳兹有些着急:“派去的人今晚就要动身,如何能找到若飞同志?即使找到他,并使他了解任务,立即起程,时间也来不及呀。”他继续盯着张国焘。
瞿秋白和李维汉也说:“还是你去好,这个责任不只是送封信,而是考察情况并参与决策。国际的指示对前线的同志很重要。”
张国焘确实不愿去。他一直认为南昌暴动没有成功的希望,再加之共产国际没有从经济上支持,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但最后他还是答应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