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蒋介石在南昌迫使政府大员们俯首就范,并竭尽全力继续向历史上的南方之都南京和金融中心上海推进之际,汉口正弥漫着国际大暴动的炽热气氛。这里的民众还沉浸在北伐胜利和政府迁都武汉的喜悦之中。各机关团体学校除举行了盛大的集会之外,省市党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及各军政治部分别组织宣传队,都深入下层作政治宣传。凡属交通要道行人稠密的地段,都有人在讲演。从一码头江汉关怡和园一直到后城马路,这一条线是英租界与中国地界接壤、华洋杂处、行人众多之地。宣传队就选择了这一条线作为宣传讲演的重点。在元旦和2日虽然中英双方发生了一些纠纷,因为几个印度巡捕与工人运动有联系,由他们居中斡旋,双方平安无事。到了第三日,英国新调来几只兵舰停泊在英租界江面,英国水兵全副武装登陆,在英租界各交通路口驻卫,在江汉关一带尤多。他们安置巨大木桩,拉起电网,设置机关枪哨位,枪口正对着华界及宣传站,如临大敌。行人为之侧目,码头工人和黄包车工人更是愤慨。
下午3时许,宣传队开始讲演,虽然秩序很好,但听众越聚越多,交通上已成阻塞状态。英国水兵蜂拥上前,实行驱逐,但群众不为所动,英兵复以冲锋姿态,用刺刀向人丛中乱戳,当场杀死海员工会会员一人;码头工会会员李大生腹部被刺刀刺穿,大肠流出,危在旦夕;黄包车工会会员方汉山腰部被刺刀刺入甚深;其余市民被打伤杀伤者共有三十余人。群众见状无比愤激,一时喊杀喊打喊拼人声震天,几十个英国水兵陷入十几万民众的包围之中,一筹莫展。群众越过铁丝网,占领机关枪阵地,掉转枪口,准备向英兵及武装巡捕射击。因为这些人从未摸过机枪,不然英国军警的死伤就很难估计了。经过这一场恶斗,英国水兵四散奔逃,有的丢了枪,有的缴了枪,有的逃上了兵舰,有的逃进了工部局。正在这难分难解之时,武汉卫戍区派来了一营兵力,进行弹压,国民政府的代表徐谦、蒋作宾,汉口市党部代表李国暄、宛希俨,市公安局长张笃伦等同时赶到,向民众宣示对付办法:革命民众与革命政府同心协力一致对外!民愤稍平,才把一场紧张局面暂时平定下来。当晚各人民团体都召集了紧急会议,商议进一步的斗争办法。汉口市党部召集武汉农、工、商、学各团体代表在汉口总商会开紧急联席大会,作了九项决议,请国民政府对英国领事馆提出八个条件,限领事于72小时内答复。委员们立刻将这些条件,先口头向政府陈述。
此时国民政府并未完全迁到武汉,还有一部分要员仍在蒋介石“照看”下的南昌。于是汉口的部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组织临时联席会议,代行国民政府职权,很快对英水兵行凶之事发布了紧急公告。
到4日下午7时,国民政府代表徐谦、孙科、蒋作宾等,到新市场召集各人民团体代表开会,宣布政府对于此次惨案的态度与办法,对农工商学联席会议提出的八项条件,已决定全部接受,且已由外交部分别进行,故此次对英之交涉,政府与人民完全一致。国民政府外交部已于3日晚向英国领事提出口头抗议,限其立即撤退英租界之水兵及义勇队。至4日晨英国领事答复完全照办,并允许中国军警入驻英租界。武汉卫戍司令部弹压事变的部队,当晚即进驻英租界,驻扎在巡捕房后堆楼内,次晨复增派兵力一个连,由营长一人、党代表一人统率,在巡捕房办公。一切军事与行政事务由党代表秉承外交部办理,混乱的局势暂时被缓和下来。
英国对国民政府的外交方针,最初是采取居高临下的强硬政策。自1日斗下来,在中国民众排山倒海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变为退让的态度。但是他们不相信联席会议的决议会成为现实:在九项对国民政府的要求中,有几条是让英国人毛骨悚然的,譬如立即收回英国租界;收回海关;取消英船在中国内地之航行;撤销英人在华之领事裁判权……绅士风度十足的英国领事正在他的雪茄烟味中打着算盘:
第一,估计国民政府还没有收回租界的准备,汉口又不是就一个英国租界。中国民众虽然有此呼声,政府不可能完全接受。在讲价与还价之间,英国方面可以先将这个乱局面踢给国民政府。搞好了,还可以根据条约交涉,将来还可以同其他国家一样保留租界;退一步说,就是搞坏了,难道不可以此为借口,进一步联合华盛顿会议成员国,再搞一套类似鸦片战争式的入侵中国的新计划?
第二,英租界的侨民和商务管理繁重,毫无对外经验的国民政府派出的人员能管理得好?谁能保证不再度发生纠纷?他们甚至期待中国人民再以义和团的老办法来对待英国人,以便惹起事端,而使诸列强采取共同行动,重新夺回长江流域的自由权。
第三,国民党与共产党的联合战线有内在的矛盾,蒋介石在与各帝国打交道时在有形与无形之间频送秋波,到了最后关头,可以避开武汉政府,直接与蒋介石进行交涉,至少还可以保持在中英条约上的既得利益……
然而英国领事的三种估计都落了空,还没等他们联系上蒋介石,英租界已被汉口政府收回。
1月3日,整天都是人山人海的庆祝游行队伍,武汉全城真的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了。到12点时,成千上万的民众聚集在与英租界毗连的中国地界上。大家的注意目标是江岸的江汉关大楼,因为晚上要在那里放焰火。到了晚上,欢呼的人群被通明的江面映得清清楚楚,已经有许多张灯结彩的帆船在江面上燃放起鞭炮……
国民政府决定派一营纪律严明的中国军队到租界周围维护秩序。外交部长陈友仁同英国人谈判后达成了从租界撤走英国水兵的协议。陈友仁算得上是国民党内声名卓著的智囊人物了。他身材矮小,机敏果断,出生于西印度群岛,自幼受的西方教育。他总是戴着金边眼镜,穿白皮鞋,不会写中国字,也说不了几句中国话,但谁都知道他能说一口辞藻华丽的英语。起初英国人拒绝撤走水兵,后来陈友仁声称,如果那样他就不能担保民众不自行冲入租界,英国人这才答应撤走水兵而让中国军队警戒中英接壤地带。
这一下,在租界街道上连一个外国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只是在窗户口才有一些欧洲人带着吃惊的面孔探出头来。
到了12点时,中英接壤处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示威民众。下午3点,他们推开守卫在租界入口处的中国士兵,自行拆除所有电网,搬走沙包。一堆堆拆下的废弃物和沙包狼藉满地。在中国当局坚持下,英国义勇队不得不解除武装,义勇队司令部的一切财物以及凡是能搜到的武器,均在中国军队监视下装上轮船。民众捣毁了义勇队司令部。
中国民众在租界的出现,重又招来了英国水兵的登陆。数百名英国海军陆战队员登上江岸,处于戒备状态。
这时,民众继续拥来,所有街道都挤满了人。英国当局要求中国公安局长通知中国军队驱散游行队伍。公安局长没有同意,理由是恐怕激怒民众。
晚上,共产党所组织的游行队伍举着火把走来了。英国义勇队准备对游行者开火,由于中国公安局长的干涉,才防止了一场冲突。
深夜12点左右,中国民众开始在江岸散开。但是,英租界仍旧像是经过一场战斗夺下的堡垒。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租界入口处警戒,持枪备棍的工人纠察队在各条街道巡逻,篝火在燃烧。围着租界江岸的铁链被砸碎后胡乱堆放在电线杆边上。欧战纪念碑被拆除了。英租界工部局的上空升起了国民党的旗帜。英国领事馆附近也飘起了国民党的旗帜。除了领事馆房顶上那面旗以外,英国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各界民众联席会议的决议仅限于提出“抗议”和“要求”,尽管中国当局竭力约束民众,但是到了深夜,局势已经明朗化:民众拆除电网沙包,砸碎江岸铁链,占领了租界。守卫租界的不是军队,而是工人纠察队———民众权力的象征。
5日,在英租界前和一条马路上,一群中国苦力袭击了一个德国人,因为他们把他当成了英国人。这个德国人被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身上带有11处刀伤。
约中午12时,一个苏联同志带着中国翻译在英租界马路上走,当走近欧战纪念碑时,突然一群苦力把他们团团围住,比比划划地谈笑开来。苏联同志通过翻译问他们为什么笑,苦力回答说:“因为你是俄国人。”“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俄国人呢?”众人笑了起来。“英国人现在不敢上街呀!”———他们指指苏联同志衣襟上的红星,欢呼。鼓掌。
在光天化日之下占领租界,把租界转入中国国民政府权力保护之下,这件事做得如此神速而彻底,以致英国公众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最近还将发生什么……
起初,英国人获得保证说,中国当局负责戒备租界入口,禁止民众冲入租界。但是,后来中国当局无力禁止民众冲租界,民众一拥而上地涌了进去,纠察队跟在民众后面接替巡捕的岗位,事后才去请求英国当局的允许……
以上是当时《每日邮报》和《泰晤士报》驻汉口记者向伦敦发出的电讯。
长江沿线的中国城镇倍受鼓舞。1月6日,九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
汉口英租界被收回后,驻在长江内河的英国水兵自然而然地有些张皇失措。九江突然发生一个英国水兵开枪打伤一个工人,引起了各工厂工人与码头工会及黄包车工人的公愤,群起包围英租界。北伐军驻在九江的部队协助工人活动,声势甚大。停泊在九江江面上的英国兵船曾鸣炮示威,希图镇压,但是此时全国各地的工人在全国总工会,也就是共产党的集中领导之下,已成燎原之势,势不可当;而汉口与九江是一水之地,朝发夕至,收回汉口英租界的经验,完全被九江的工人接受了。英国在汉口的交涉中,已经采用了退让政策,在九江事件的交涉中也就照此办理,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也解决了。
此时此刻,中国劳动人民的力量,发展到国际政治舞台上来了。国民政府的威信,震动了帝国主义国家长期霸占中国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