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三镇,街道上出现了一支工人武装队伍。他们身着蓝咔叽布中山服,臂佩红布袖章,足缠绑腿带,肩背汉阳造“七九”步枪,守卫在工厂、商店和码头附近。
“先云!”陈赓盯着队伍旁的人,叫起来。
湖北省工人纠察队的总负责人蒋先云对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又惊又喜,连忙相拉着到路边僻静处交谈。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赓问。
“一言难尽。”蒋先云说起来武汉的缘由。他从南昌出发,回广州平息了军校内两派学生的争吵,就接到周恩来的密信,告诉他蒋介石可能要公开反共,要他离开蒋介石,到武汉革命政府工作。蒋先云服从党命,就再也没回蒋介石身边。这期间,蒋介石多次来信叫他回去,并许以高官。蒋先云回信说:“你脱离了革命,正在日甚一日地变为军阀。如果我们从前把你当作孙总理的拥护者和学生,跟着你走,那么,你要知道,当你背叛人民的那天,我将毫不手软地把你打死……”
蒋先云整了整鸭舌帽,用腕背擦一擦嘴唇。
“你可瘦多了。”陈赓看着蒋先云凹陷的面颊,吃惊地说。
“能不瘦吗?从广东到湖南,又转战江西,几乎所有文告和宣言都是我动手写。”
“要不蒋校长不肯放你这个大才子。”
“别提了。国民党人骂我,我没什么,可咱们党内的人也奚落我,说我是红皮白心,是蒋介石的走卒。”蒋先云激愤起来,“其实,我天天在蒋介石身边,我能不了解他吗?他在江西行动日非,摧毁革命,残杀工人,无视中央,任其私意,逊克推多(独裁),野心勃勃,一天天地成为民众的公敌。在他身边的通通是无耻的官僚、政客和市侩、地痞,我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吗?现在好了,我总算彻底摆脱了这种两头受气的行当,免受精神折磨了。”
蒋先云吐出了郁积在心、只有对战友才能诉说的沸腾的话语,眼睛里燃烧着复杂的情感,好像要和这位亲密的战友永别了:“我现在特别盼望着打仗。带兵打仗比做政治工作简单,也痛快些!如果有机会战死沙场,尽了我的责任,倒落得一个干净痛快!”
“哎,老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蒋先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抽起烟,眺望远方。以后,当蒋先云三次受伤而不肯下战场直至牺牲时,陈赓总想,蒋先云的战死,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你现在在哪?到纠察队来吧!”蒋先云问道。
陈赓告诉他,党组织把他安排到唐生智的特务营任营长。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唐生智当时对共产党比较友善,而且陈赓当黄埔军校第四期学生连长时,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入学,由蒋介石介绍到陈赓连,陈赓待他不薄。“四一二”政变以后,唐生明参加了武汉各界和蒋先云、李之龙等讨伐蒋介石的活动,并领衔发表讨伐蒋介石的通电。唐生明来武汉,就在唐生智的总部任警卫团长。但陈赓的特务营是独立的,四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全营就有千把人,士兵大多是安源工人,几个连长都是黄埔四期毕业的共产党员。这个营实际上承担着保卫由上海迁武汉的党中央机关的任务。
蒋先云脱下帽子,用手掌在剃得短短的头发上迅速抚摩了几下,说:“到我那里去坐坐,我妈和堂妹来了。”
“祗欣还好吗?”
陈赓的话刚出口,蒋先云就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喃喃道:“她已去世了。”
陈赓大惊失声:“啊,真的?”
蒋先云沉重地点了点头,告诉陈赓原委。
蒋先云和李祗欣是1925年结成夫妻的。1926年她随北伐军开赴武汉,因劳累成疾,于1927年病逝于武汉。年仅22岁。
陈赓为此伤心了多日。
就在那几天,陈赓在武汉迎来了他的未婚妻王根英。
五年前,陈赓去上海大学旁听时就认识了王根英。她入党两年多,成为怡和纱厂女工热爱的工人领袖。上海工人举行的三次武装起义,她都积极参加了。周恩来很佩服她的组织能力和献身精神,提议她当妇女执行部长。1927年3月,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后,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宣告成立,她当选为市人民委员。“四一二”政变以后,她遭到国民党警探、租界巡捕的追捕,被迫转入地下。中共定于4月27日在武汉召开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王根英和陈赓都要出席这次会议。
代表们开会的会址,就在陈赓特务营驻地附近———汉口西园旁的大成里。
黄昏时分,当吝啬的太阳从微露春意的天际徐徐滑落,陈赓和王根英缓缓漫步在江边。陈赓不断地讲着军中的故事,十分动听。王根英亲热地依偎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听着。
“阿英,你怎不说话?”
“我听着呢,你说得好听。”
“你又在讽刺了吧。你们上海人说话嗲声嗲气,你说给我听听。”
“说啥?”
“说你想嫁给我。”
王根英满脸绯红。
“你急啥?”
“怎么不急!爱情是火,而心是火焰!再过一分钟就会变成火灾!……”“瞎开玩笑。”
“不。恋爱的时候可以开玩笑,但我可不是以开玩笑的态度对待爱情。”
王根英凝视着渐浓的夜色,眼神宁静,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过陈赓的手说:“我不是不想结婚,不是不喜欢孩子。可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结婚以后对你没什么,可我……还怎么斗争呀?”
“嘿,斗争都得是光棍呀!”陈赓急了。
“你小声点。”王根英要捂他的嘴,“再等……四年!”
“什么!”陈赓捧起王根英纤纤细手,在自己的硬胡茬上搓了几下,急乎乎地说:“你想把我等成个白胡子老头?”
“那再等二年。”
“不行。顶多……二天!”
“你瞎说什么呀!”王根英急了,“现在在开会,你疯啦!”
陈赓回到营房,把糖块分给大伙。黄埔军校的同学们都围上来,探听结果。
陈赓把帽子往桌上一摔,和衣斜靠在床板上,长舒出一口气:“哎,女人要是倔起来,比他妈的老牛还倔!”
“嗯,她还是妇女部长,我看她一点也不懂咱们男子汉的心情!”机枪连长打抱不平。
“营长,你说吧,是偷,是抢,你给弟兄们一句话,我保证让她今晚就当压寨夫人!”一位连长出主意。
“去去!”另一位连长阻止,“人家是共产党员,共产党最兴的是说理斗争。我看还得找个媒婆去磨!”
陈赓半真半假:“哪位说动王根英同我陈赓结婚,咳!我当众给他磕三个响头!”
满屋人哄堂大笑,叫道:“谁去谁去?自告奋勇!”
恰巧周恩来微笑着走进来:“陈赓在哪里?”
大家都围上来,周恩来的眼睛比谁都尖:“陈赓,你干吗躲那么远呢?是不是怕给我磕头?来来来,你当着大家的面,磕吧!”
几个连长架住陈赓的胳膊,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给周恩来磕头。
周恩来边笑边问:“这件事你怎不求我?要当新郎脸皮倒薄起来了!”
“不是,不是!”陈赓支起脑袋,面红耳赤地解释,“别的事我都敢求你,就这件事……我还欠着你债呢。”
“什么债?”
“你忘了?去年在广州,我给你当秘书,邓大姐千里迢迢来广州,你让我拿着她的照片去码头接。我个大活人东瞅西瞧,就是没接着。害得邓大姐半夜才摸到住处!我一想起来就觉得窝囊,哪有脸求你!”
“人没丢嘛。我们不也当天结的婚?这次,我也让你们俩来个突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