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局势开始复杂起来。一方面,在广州的国民政府开了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决定迁都武汉,陈独秀、宋庆龄、鲍罗廷、陈友仁、何香凝、谭平山、邓演达、徐谦等左派重要人士都先后到达武汉,准备继续挥军北上,讨伐直、奉军阀;另方面,蒋介石在南昌纠集反动势力准备公开反共,他们议决定都南京,分裂北伐队伍,形成宁汉对峙的局面。这种情况也严重地影响到武汉北伐军内部。
曾在二十四师当参谋长的吴仲禧,听说要调到二十六师任副师长代理师长,不禁犹豫起来。他拉过来二十四师接任师长的叶挺,叹了口气,说道:“我即将去接二十六师的工作,但杨其昌(原师长)走后,两个团长也不知去向,师内只有沈久成一个团长,这个师又是四川来的队伍,彼此陌生,唉,叫我如何是好?你是中共党员,手下干将如林,是否推荐几个勇敢有为的革命军人,作为骨干,协助我工作?”
叶挺点头同意:“听说前几天武汉政府讨论过二十六师的人事问题,决定派蒋先云到你师,当第七十七团的团长,林祥当第七十八团团长。你放心吧。”
“蒋先云?”吴仲禧高兴起来,“是不是那个搞工人运动的蒋先云?倒是久闻其名,只是不知他是否带过兵?”
叶挺叉起双臂,脑袋微微斜侧,滔滔地介绍起蒋先云:“他是黄埔第一期的优秀毕业生,在军校时曾组织青年军人联合会同孙文主义学会相对抗,在黄埔学生中很有威望。蒋介石想拉拢他,派他在北伐军总部当随从秘书,欲通过他控制黄埔同学会,但他不但不为蒋所利用,反而偷偷由南昌总部跑到武汉来了。他在武汉由刘少奇同志介绍当工人纠察总队长,但他自己一直想直接从事军事工作。最近,他对工人运动中某些做法不大满意,觉得限制太多,束手束脚,要求辞去工人纠察总队长的职务,随军北伐。后来武汉政府讨论二十六师人事安排时,征得张发奎的同意,就派他来当七十七团的团长了。他积极热情,又谦虚好学,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4月间,蒋先云拿着一封介绍信,和余洒度等三位黄埔同学,到离武汉十多公里的徐家棚二十六师师部找吴仲禧,吴仲禧仔细打量着蒋先云:他年龄不过二十六七岁,身材不见高大,但器宇轩昂,说话十分响亮,没有一点湘南土音。寒暄之后,蒋先云先说道:“我到武汉已经三个多月,在武昌体育场开的几次大会上见过你,料不到今天会到二十六师来共图北伐大业。”
大家都笑了,无拘无束。蒋先云又说:“我对军事没有什么经验,黄埔军校毕业前后只参加过第一次东征,把陈炯明的老巢惠州城攻破,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组织黄埔同学会和参加广州几次工人运动的事件上,都是同蒋介石唱对台戏的。自己没有好好读书,现在感到搞武装斗争十分重要,但又缺乏经验,希望你多加指教。”
吴仲禧一听就知道他对自己已有所了解,便直言不讳地说:“我基本上是行伍出身,从保定军校毕业后,一直在打仗,但对政治,”吴仲禧客气地摇摇头,“还要劳你多多指教。”
“我先到七十七团去。”蒋先云站起来。
“好,我让师参谋长陈师许带你去。”
七十七团官兵大会上,蒋先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富有表情地操着一种音乐般的语言讲起来:“北伐打倒军阀的任务尚未完成,我们要继续北上,打倒直、奉军阀,把革命进行到底!而蒋介石已经背叛革命不再北伐了,我们在打倒旧军阀之后还要打倒新的最大的军阀蒋介石。”他顿了顿,扫了一眼会场,语调更加激昂:“蒋介石绝不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孙中山要执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蒋介石是坚决反对的。由于我在蒋介石身边当过几天秘书,更知道他的底细。他的案头经常放着一部曾国藩传和家书集,他是以曾国藩自况。曾国藩以扑灭太平天国为己任,蒋介石则以消灭共产党为天职。自中山舰事件以来,蒋介石就坚决地实行‘清党’,黄埔军校早已开始,各地亦正在加紧进行,他破坏团结,分裂革命,民愤极大,我们早晚要和他相见于兵戎!”
士兵们热烈鼓掌。
吴仲禧奇妙地感到自己整个儿好像被吸进这位年轻团长光芒闪烁的双瞳中,慢慢地陷入政治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晚上,蒋先云又和吴仲禧商谈起印发宣传材料的事。蒋先云突然问:“你看过陈独秀和汪精卫的联合宣言吗?”
吴仲禧说没有。
蒋先云稍稍停了一会儿说:“汪精卫是个政客,不一定靠得住。陈独秀完全相信他迁就他,并且处处限制工农民众运动,我们党内很多人不赞成,我也有意见,所以就要求到北伐军中来直接从事军事工作。”他注视着因为吃惊而目瞪口呆的吴仲禧:“共产党是真诚拥护孙中山的三大政策的,只有依靠工农群众,把革命战争进行到底,打倒一切军阀,才能实现孙中山先生的遗志。”
吴仲禧骤然沉默下来。
“怎么啦?”蒋先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什么地方错了?”
“没错呀。不过……像我这样旧军人出身的人,如果要求参加共产党有没有可能呢?”
蒋先云挨近吴仲禧,和他并排站着,仿佛着迷地眺望着武汉的夜景:“只要你有坚定的信念,党的大门经常开着。”他想了想,又说:“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再好好讨论这个问题。”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七十七团部队的整理和训练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二十六师的士气也有了提高。原来张发奎的第四军在攻克武昌城时,曾由武汉粤侨联谊社同人赠送“铁军盾”一面,颂扬“四军伟绩,威震遐迩”,“摧锋陷阵,如铁之坚”。张发奎及各将领颇为得意,很不愿意其他部队也来共享铁军的荣誉。二十六师来自四川,这时归张发奎统一指挥,但张一直对其另眼相看,很不重视,只把它排在行军的后方,担任一些警戒任务。5月中旬,逍遥镇之役受挫,张发奎急调二十六师增援。七十七团是先头部队,八十里路一夜赶到,敌人见势全线溃退。张发奎大感意外,逢人便说,蒋先云不得了!
队伍壮了,先云却瘦了。他对自己抉择的生活道路的正确性是毫不怀疑的。虽然组织上仍要他留在蒋介石身边曾经使这位上校的灵魂,像落在黑暗中一般,苦闷了一个时期。但这一点,除了妻子和极少数人之外,知道的人不多。许多战友和他疏远了,就在他发表讨蒋声明时,还有人指摘他投机革命。他做人的态度是率直的,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他的以身作则和激烈性情,使那些刚刚招募来不到一个月的士兵深深感动。
队伍又要出发了,去攻打奉系军阀张作霖的队伍。
昨晚上,他伏在桌上写《敬告本团官佐》公开信。他换下了妻子生前做的布鞋,穿上皮靴,把手枪匆匆插在腰里。
他咬着嘴唇,仿佛尝到了咸中带甜的鲜血的滋味。在他的脑子里,种种事变和痛苦的经历,像火雨一般充溢和泛滥着,他的思想在沸腾。
敬告本团官佐
亲爱的革命的官长同志们:
相处将及一月了,在这短时期中,虽然没有经过十分严重的枪林弹雨的战况,而餐风宿露的辛苦,总算是尝试过了。我很能从你们的辛苦中深知和钦佩你们的精神,然我对于革命同志的素习,是历来不愿互相标榜我们的强处,只是严格的批评其弱点。因为革命者只有自己从精神上去表示努力,其工作成绩上去自慰,用不着空受他人无谓的嘉奖。只有严格的批评,方可弥补自己的弱点,训练和增进我们实际作事的能力。因此我对于本团亲爱而革命的同志,只能沿其旧习,不客气的要求及评责,我相信本官长同志最少也能知道我是革命的,我希望进一步认识我的革命性,尤希望各同志时时接受我立在革命观点上的评责。
尽管自称革命是不够的。革命者是必须要从工作上去表示他的努力,尤其是困苦艰难之中,枪林弹雨之下,更要能表示他能坚忍、能牺牲的精神,否则决不是一个真实的革命者。本团是脱胎于旧军队,我未始不知道诸同志的困苦艰难,可是我同时相信诸同志是忠于革命的青年,青年的革命者,只可缺少作事的经验,绝不应当缺少作事的精神。我们要以勇敢的坚忍的能牺牲的精神,去训练我们作事的能力,增进我们作事的经验。人们不是生来即是能作事的,生来即不怕死的。任他什么事体,最初避免不了许多的困难,令人难干,令人胆怯,但是有了大无谓(畏)的精神,决没有打不破的困难和艰险。
自信是勇敢的、最能牺牲的还不够,必要具有临事不惧而沉着的修养。天下没有大不了的事,经过多了自可习以为常。遇事先要沉着,能沉着才能确实去观察,观察确实才能有正确的判断,判断正确才能有坚决的决心,决心坚决则胆自壮、气自豪,什么也不怕。要知道部属是以上官为转移的。上官心怯,部属则不战心寒。治军首重胆大心细,但必先胆大,而后能心细;胆怯没有不心慌的。心慌则什么也谈不上。只忙于生命一件,这才真所谓天下无事,庸人自扰。
亲爱的革命的官长同志们!我们是知道革命理论的,我们是受过革命的训练的,我们不努力,不奋斗,不牺牲,不沉着,部下没有训练的士兵,又将怎样?善于带兵,决不专靠军纪来管束士兵,决不专靠几元饷洋来縻系士兵,更不能专以空头话来鼓舞士兵,必要以革命的精神去影响士兵。平时官长能努力,士兵没有不服从的,战时官长能身先士卒,士兵决没有怕死的。我前已说过,只要“舍得干”,天下没有干不了的事!
革命者必先能顾虑党国的前途,而后及于自己。我们要自信为革命者,能容得我们怕困苦怕危险吗?
亲爱的革命的官长同志们!“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天下无难事,只要舍得干,望诸同志振作起来,共相奋勉!
团长 蒋先云
五月七日
今天,蒋先云率领全团高唱着《北伐战歌》,辞别了来车站送行的蔡和森、彭湃、夏明翰等人,离开武汉,开赴河南前线。
5月27日拂晓,第十二师与敌交战,敌顽强防守,激战一天,黄昏才攻下十里头。第二天,第十二师继续攻击七里头,并不知七里头是敌人的主阵地,数次冲锋毫无进展,伤亡奇重,张发奎和副军长黄琪翔都冒着炮火亲临前线指挥。但可以机动指挥的部队只有第二十六师了。
这时,第二十六师的师部和第七十七团都在外场一个无名小村庄待命。敌人的炮弹不断落在村庄附近,似乎驻地已被敌人发现。蒋先云到村外观察了战况,回来对吴仲禧说:“不摧毁敌人的重炮阵地,我军正面的进攻就不能成功,应当建议张总指挥派我们从右翼出击,包抄敌人的炮兵阵地。”
吴仲禧点了点头,立即打电话到总部请示,张发奎很快同意了这个建议,并下令:“着二十六师七十七团蒋先云部立即从右翼出击,直趋辛庄,抄敌之左翼。”
接到命令,全团官兵兴奋异常,连夜轻装出发,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辛庄跑步前进。
临颍在望。它当平汉铁路之要冲,又是开封和郑州的门户。奉军如果不能守住临颍,不仅开封、郑州也不能守,而且整个黄河以南就无地盘可据。所以,奉军准备在临颍附近与北伐军作一场决战。
5月29日上午7时,二营尖兵已抵达外场。8时许,蒋先云率领一营、二营及机枪连、侦察队赶到前沿阵地外场。
侦察兵火速报告:离这里五六里的三里头、五里头、史庄、银庄一带,有敌兵约两个团,挖有堑壕据守。
几位乡民也来报告:在五里头附近,埋有地雷。
8点整,临颍城东传来频频枪响。先云督兵策应。到达敌兵战壕前,是一片平坦的麦地,尖兵连受到火力阻拦。并有一股部队向左翼包围过来。一排长阵亡。不一会儿,连指导员及二排长也在冲锋时中弹殒命。全过只剩连长一人带领二十余名战士,拼死抵抗。
蒋先云猛地冲出掩体,站到士兵中间,解开了使人窒息的军服领子,一阵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不要紧,我来了!打!”
蒋先云率领的一、三营冲了过来。
第二道防线很快逼近了,他们一面冲锋,一面开枪。那些敌军是躲在战壕里,看不见的,但是,蒋先云的战士们却在倒下去。
蒋先云跌了一跤。子弹把他的左脚打出血来。几个士兵过来救护,被他拒绝。他坐下来解开绑腿带,包扎流血不止的伤口。师部通讯员传令叫他下火线,由一营营长代替他指挥。他不肯:“脚伤了,没关系,还能骑马。我必杀退敌人!”卫兵牵来了马。他跳上马背,军刀在空中光闪闪地挥了一圈,像旋风一般向前线疾驰。“冲啊!”他那无畏的骑士姿态使战士们产生了信心。“不是胜利就是死亡!”
马蹄敲击着田埂泥块。突然,好像是回声响亮的山坡发出了怒吼,敌人用山炮密密地轰射起来。炮弹不断地爆炸。马腿一软,连人带马扑倒在地,他又中了一弹。
“冲锋,向前杀去!”他坐在地上喊着,“我已受伤,你们要死战勿退!”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兵呼应着:“团长放心,我们决不后退,哪怕战到一枪一卒,也必定与敌拼命!”
蒋先云一走一跌地靠近一个士兵,猛地跪下去,抱起了他的战友的身体:“我的好弟兄!”
有七八个士兵过来搀扶他,他推开他们:“来两个足够了,其余上前杀贼!”通讯员翻下马来传达吴仲禧代理师长指示:“请蒋团长下火线!”
蒋先云拄着一支步枪,在两名士兵的护卫下,重新跨上战马,刷地抽出战刀,瘦削的黑脸显出一股杀气:“你通告师长,我蒋先云,不捉住敌人头目,决不下火线!”
“前进!”蒋先云叫道。
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了,灼热的硝烟扑在脸上。勇士倒了下去。炮弹片炸断了他的腰皮带,穿入腹腔,鲜血喷了出来。他的头向后倒去。他想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努力坐起来,却立刻倒了下去。“冲啊杀啊!前进!前进!……”他咬着牙齿,艰难地一字一顿,他又鼓起最后一丝力量,拼命向上一挣,结果却张开双手倒了下去。
“弟兄们,为团长报仇!”
战士们咆哮起来了。他们把蒋先云从马鞍上抬下来,一面向敌人射击,一面抬着团长奔跑。午后4时,终于攻下临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