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天十分寒冷。
邓演达和陈友仁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雕花门前,进了宋庆龄的房间。不久前,她由大都会饭店搬到了这里。这座宫殿是沙皇用甜菜利润所建的,所以叫做“糖宫”。但它四四方方看上去像一块糕点,已经陈旧得像是被吃过多次。房间巨大无比,宋庆龄置身其中,显得更加娇小了。她多年来第一次欧式打扮,穿着裙子,反而很不自在。房间又大又暗,几乎看不清对面的脸。人们围着炉子坐下。
“我认为大革命的失败,首先是领导机构的罪恶,大部分上层分子先后背叛革命,与反革命相勾结,反口相噬。诸如蒋介石、汪精卫之类。”邓演达继续昨天的话题。
宋庆龄眼睛盯着炉火,就好似炉火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何中山先生甚至在他最忙碌的日子里,从不拒绝那些成群跑来找他谈话的男女青年们。他可以让那些事务繁忙的人等上几小时或几天,但从来不让青年等候他。如果有人抗议说,青年们年轻,有时间等待,他就会回答:国民党的主义只有中国青年才能完成;老的领导者随着年月的消逝,有的死了,有的动摇了;只有青年们才是坚决的。他的预言不幸而言中了,许多十五年前同他一道搞革命的人,今天已经加入了反动的行列。”
“所以,我说,”邓演达继续说,“只有建立革命的、代表农工群众利益的、年轻的指挥机构,来代替老的、反动的领导机构。”
陈友仁表示赞同,却又问道:“这样的组织是否要加入共产国际呢?”
“我认为共产主义革命本质上是一种欧洲的现象,不能移植到亚洲。由于中国是一个封建的半殖民地国家,所以,它的当务之急是农业改革。”
“那么中国共产党呢?与他们的关系如何相处?”
“我来莫斯科以后,中共有人来找过我,希望我加入。我拒绝了。我希望能有第三种力量来坚持中国革命。”
“看来有成立临时性的革命领导机构之必要。”宋庆龄在讲这话的时候,由于感情的冲动眼圈湿了,“应该向中国及世界的民众发布宣言!”
“择生,”陈友仁用目光征求了一下宋庆龄的意见,“你笔头快,这个宣言你来起草吧。”
“我们就以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的名义发表宣言!”邓演达平静而严肃地说。
“为了庆祝我们的新生,我提议,咱们去高加索旅行!”陈友仁活跃起来,“孙夫人,您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跟我们走。”
“不。”
“孙夫人!这是我一生头一次向您提出要求,今天就听我的吩咐,明天……明天不管上帝怎样安排我们的命运,我们一定再见面,去高加索!”
宋庆龄温柔凄切地说:“好吧,我去。”
陈友仁高兴得直拍手,跑着穿过客厅,从小房间里拿来自己的大衣和帽子,回来时小声对邓演达说:“外界传说我与孙夫人要结婚,笑话!依我看,你与孙夫人倒真是可以……”
邓演达急忙制止他:“不要瞎说!孙夫人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又是极重名誉的人。我相信她一生都是孙夫人……我们的感情是不能刺伤她,而只能在她困难的时候扶助她,支持她,使她不要感到孤单……”
陈友仁高兴地看着邓演达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脸上充满亲切、温柔的微笑:“我就奇怪,在俗人眼里,似乎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和仇恨就不可以有第三种感情———就像你说的,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而是第三党……”
几天之后,糖宫的大门紧闭。他们踏着积雪,向着高加索山脉的最高峰进发……
从雪峰下来,他们都累极了。连结实的邓演达也累得直喘气。在旅馆里,宋庆龄喜欢亲自掌勺,烧得几个菜,抄起一张报纸,和大家边吃边看。这是一张9月17日的《纽约时报》。在显眼的地方用粗体字印着一行标题:蒋介石与孙夫人之妹即将婚配。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起来。她拿起报纸,把这一段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的作者,《纽约时报》驻上海记者米塞尔维茨说,一名英国裁缝正在为蒋介石赶制正式礼服。
米塞尔维茨继续写道:“据解释,蒋介石按照中国的旧例……宣布他第一个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这便算离了婚。蒋介石已否认目前在美国的蒋夫人是他的妻子。除他的原配夫人之外,他似乎还送走其他两个‘妻子’,现已准备好与宋小姐结婚。”
宋庆龄慢慢地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了一句:“这就是他们一帮人干的好事!”
邓演达拖着疲倦的脚步来看了报纸,脸上全是没刮的胡子碴儿,眼睛底下有很深的黑影。他哀叹了一声,把报纸递给陈友仁,陈友仁眼睛一扫便知晓了内容,他勉强地冷笑了一下。
屋里仿佛比外面还要冷。宋庆龄围着一条披肩,禁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宋庆龄咳了一声,对陈友仁说:“发一个电报给美龄,说我不希望让宋家的名字跟蒋介石连在一起。叮嘱她不要同这个‘蓝胡子’结婚。”
“蓝胡子”是江湖匪盗的代名词。
婚姻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蒋介石选择了宋美龄,陈赓选择了王根英,而蒋先云选择了战死。大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陈独秀、高语罕等最终脱离共产党;邓演达、恽代英等当年蒋介石的座上宾,瞬间成了他的阶下囚,刀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