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乘专车由海参崴抵达莫斯科,与她同行的有陈友仁及其一儿一女,和美国人雷娜·普罗梅。在从泰加森林到大草原的每一个小站上,他们都收到接待委员会送来的花束。
然而,他们在中国经历一场重大悲剧的时刻离开上海,抵达莫斯科时则正赶上本世纪的另一大悲剧———托洛茨基与斯大林斗争的高潮。
曾与孙中山签订友好协定的苏联外交家越飞得了肺结核,当他得悉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托洛茨基已被开除出党、流亡国外时,他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然后放下笔,拿起左轮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勾动了扳机。孙中山的另一位苏联朋友、黄埔军校总顾问鲍罗廷则被贬,当了一名报纸编辑……
而邓演达应邀向共产国际发表讲话时,过于坦率:中国人民欢迎共产国际的友好支援,但是中国革命却完全是中国人民的事,要由中国人民做主,不能受共产国际的摆布……共产国际领导人对此十分不满,甚至有消息说,“契卡”要逮捕他,把他干掉。
宋庆龄和陈友仁去会见斯大林,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斯大林磕磕烟斗,竟敦促他们回中国去与蒋介石合作。宋庆龄身处逆境,经济拮据。有一天晚上,她和雷娜一同去电影院观看新闻纪录片。出行常使她紧张不安,她害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外交部为她在苏联停留期间提供了一辆汽车,她总是一坐进车就把窗帘拉上。到了电影院,看见路上无人,她就一下冲进黑洞洞的电影院。纪录片终于放映了,第一辑就是宋庆龄抵达莫斯科。银幕上,当火车到站时,摄影机移向近处,画面上出现了宋庆龄娇小的形象,神情犹豫惶惑,站在车门口……看到这个镜头,宋庆龄气吁吁地小声对雷娜说,她简直不能忍受。这部影片没演多久,也许只有六七分钟,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她把一方小手帕撕成了碎片。在莫斯科,她把所有的手帕都撕成碎条,只好买新的。困扰并没使她屈服。当她感到义不容辞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露面时,她从不犹豫,尽管她十分痛苦,甚至事后不得不卧床多日。
然而,中国女性最难对付的流言终于把她“击倒”了。雷娜偶尔看见一张《纽约时报》,上面的一篇报道说宋庆龄即将与陈友仁结婚,克里姆林宫正在安排给他们度蜜月……
雷娜站在房间中央,两眼呆呆地看着报纸,失魂落魄;她想得走了神,虽然知道背后的门打开了,有人进来,可是直到她的红头发被轻轻吻了一下,这才从凝思中醒过来。
“孙夫人!”雷娜姑娘惊呼一声,转过身来,并且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宋庆龄被她的慌神弄笑了:“什么新闻使你这样吃惊,我看看。”
“这张报纸被我弄脏了,你不要看。”在这种场合雷娜本应脸色通红,这时反而变得那样苍白。她一直患有一种头晕病,宋庆龄不再强求,扶她坐下。雷娜把那张报纸悄悄烧了。
回到莫斯科,宋庆龄问到陈友仁为何不来了,连他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见了,雷娜总是支支吾吾。一天,一个英国人捧着一束鲜花,来祝贺宋庆龄“再结良缘”时,宋庆龄懵了,急忙追问雷娜。
雷娜无法再隐瞒,只得把报上登的“消息”说了。
“雷娜!”宋庆龄喊着向她迈出一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无话不讲的朋友,可这么重要的事你竟不告诉我!”
雷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下头:“我敬重夫人,怕这谣言使你伤心……”
“敬重算什么!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再婚意味着什么?”宋庆龄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她那令人痛心的目光,显示着她的自尊心、荣誉感和正义感全都给伤害了。
“我不能容忍你这样的朋友!”
雷娜浑身颤抖。这种指责比宋庆龄刚才说过的话,更叫她感到痛苦。
宋庆龄病倒了。而患了肺炎或者热带病的雷娜已接近临终。在最后的几天里,宋庆龄还是支撑着病体,像往日那样拉着雷娜的手,轻轻吻她的红头发,呢喃道:“我最亲爱的朋友,原谅我的冲动……”宋庆龄是个重感情的人,在武汉极度动乱中,她还有心思给雷娜设计服装。现在,雷娜正是穿着那件旗袍含泪告别了人世。
葬礼在一个严寒的俄国冬日举行。中国方面的经济来源已经断绝了。宋庆龄是一个好强的人,她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资助。她连件冬大衣都没有,只裹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斗篷,穿过一条条阴暗结冰的街巷。苏联外交部提供给她的那辆汽车尾随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人们劝她上车,但她拒绝了。她徒步穿过整个城区。她自己也大病初愈,极其苍白的脸低垂在合抱的双臂上。她在黄昏中颤抖着,跟随她无知无觉的朋友的灵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