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溪口,蒋介石换上长袍便服,去东岙扫母亲王大夫人的墓。扫墓即毕,循着石板砌成的小路,直趋雪窦寺。雪窦寺是四明山区有名的古刹,群山万壑,有溪水两道,从山顶曲折而下,流到前面汇合成一荷花池。池边一峰横陈,恰似壑口一把大锁。这座古寺,建筑在两溪之间,面对着横峰妙高台。寺始建于东晋,寺内大小两株白果树,有四人合抱那样粗,传说是汉代遗留下来。当蒋氏兄弟二人和卫士走进大雄宝殿,一位和尚满面春风地迎出来,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欢迎!欢迎!”这位大师叫大虚法师,是来雪窦寺讲经的,远近驰名。据说他精于星相,所言多奇中,但不轻易给人谈相,只有在他高兴之时,略谈几句,稍露即止,愈发高深莫测。和尚将蒋介石让到方丈室里就坐,蒋介石示意卫士不要入内,只留蒋锡侯和卫士大队长宓熙、排长李振福在室,听和尚讲经,小和尚送上茶点。
和尚一开口先奉承一番说:“总司令从广东出师以来,所向披靡,不到一年,即底定长江流域。”接着又说:“令堂的陵寝,是一道龙脉,宛如一尊弥陀佛,有印山、有明堂、左右环抱,真是天造地设,不久还要发达。”
和尚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蒋介石听得入神,笑逐颜开。突然蒋介石轻轻摇了一下头,并且叹了一口气,投射出忧郁的目光:
“师父未免过奖了,我实在不敢当,我谈不上有什么功劳。我现在已是在野之人,不久就要出国去了。”
和尚大为惊讶:“什么?你怎么是个在野之人?我不相信。”
“师父,我说的是实话,是中央做了决定,叫我出国,我在家住不多久,就要离开了。”
“是真的吗?”
“是真的。”
和尚沉默了一下,略微地皱眉思忖,便问起蒋介石的生辰。蒋锡侯代答道:“光绪十三年丁亥九月十五日午时。”
和尚起身,从室内的经架上取过一本书,翻开来查看。桌上摆着一个圆木盘,上面有许多圆圈,有黑字,有红字,盘子里面有许多红纸卷子。和尚要蒋介石抽出一个小卷,然后打开,又从经架上取下一本什么东西,打开,与蒋介石抽的纸卷仔细对照,又掐指推算起来。室内十分寂静,大家默默注视和尚的动作。和尚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走到蒋介石面前,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煞有介事地向蒋介石行了个礼,面带笑容说:“恭喜总司令,从此逢凶化吉了!论总司令的八字,今年流年是丁卯,犯天狗星,所以交秋之后冲动,不死也受伤,但正在行运,后福无量,决无妨碍。远则两年,近则一年,必然东山再起。那时总司令的权位,要比现在高,贵不可言。明年流年戊辰,非常顺利,东山再起,没有问题。这是贫僧凭总司令的八字命运,推算出来的,决无虚言,因此贫僧预为祝贺。”
蒋介石一听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丝喜色迅速在他脸上掠过,但是他突然以巨大的意志克制这种冲动。他连声称谢后,对和尚说:“我因为出国手续尚未办好,还要有几天等待,我想住在这里,也好便于多领教益,如何?”
和尚当然愿意,连声说:“善哉!善哉!”
蒋介石贴近他大哥的耳边说了几句,蒋锡侯点点头出了庙门,宓熙派了两名卫士同他一起下山。这边和尚仍陪蒋介石闲谈,又陪他巡视庙堂周围。两三个小时之后,蒋锡侯带着两个卫士,挑着行李来了,另外还带来一个远房的侄子蒋某,挑了一担炊事工具等,一齐来到山上。蒋锡侯当即拿出一个纸包,交给蒋介石,蒋介石转交给和尚,并赔笑道:“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和尚笑纳,并腾出方丈室,给蒋介石住。蒋介石一住就是十一天。此间,不断有各方要人和黄埔旧部来访。这些人大多见蒋后即走,最多吃顿饭再走。一日,蒋介石面色沉郁,在屋里踱起步子,问随从:“文白为何至今未到?再打电报去催问一下。”
张治中赶到溪口后,蒋介石就带上他和警察厅长吴忠信,每天游山逛景,闲话漫谈。第二天他们坐在武岭南麓潭墩山上的文昌阁,凭栏远眺。文昌阁两边均筑有石级,盘旋通道,西首溪边有一大树,盘根错节,广可丈余,坐在树荫之下,清幽宁静,爽气迎人。蒋介石当黄埔校长以后,曾将这里重修,建了个“乐亭”,不过习惯仍称文昌阁。
蒋介石若无其事地坐在石凳上,眼睛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张治中的脸,简直要从他脸上看出他深藏心底的想法。他问道:“怎么前几日未到?”
张治中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展开说:“我在到溪口之前,在上海准备了一个纲要,想帮助先生检讨过去的种种缺憾……”
“你说吧。”蒋介石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听着张治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张治中就按照所拟的大纲,一件一件地检讨。谈到共产党问题、第七军问题、用人问题……张治中胆大得令人吃惊,他除了勇敢没有别的武器,除了坦诚没有别的助手,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做到了这一点。一旁的吴忠信直擦冷汗。
起先,蒋介石对张治中的陈词常加以解释、说明,认为他“有所不知”或“视而不见”,渐渐地,他时常催着:“你往下说,什么都不要说漏。”他已经对那些形容词、离题和稍有转弯抹角的话都不厌烦了。
“高语罕给你的公开信,依我看,主要是在向你解释,并无太大恶意……”张治中说道。
蒋介石摇摇头:“他们要以对待段祺瑞的态度对待我,打倒我,我无法原谅他!”
“邓演达绝非共产党人,他的土地革命政策只得到极少一部分共产党人的支持,共产党没有和他全面合作,而他又是个极有才能、极有个性的人……”
“他的才能我不否认,然而他与共产党人的联合却是事实,共产党搞的暴动,在革命委员会里列有他的名字即是例证,还有陈友仁、宋庆龄……形成了一股反对我的势力。而汪精卫,哼,是诚非人类也!”
“我认为共产党里有一部分纯属书生,并无阴谋之嫌,如恽代英的作风常有事无巨细之感,我并不欣赏,然而无遮无盖又令我诚服,他的日记都摊在桌上,让找他的人一眼见底……”
“你忽略了他的煽动性。他的号召力绝非在周恩来之下!他们的舆论常置我于死地!”蒋介石站起来,背对亭栏,背着双手,眼睛来回看着他们,目光平静,闪闪发光,“文白,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军事行动,往往是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人在密室里想出来,并由他们来指挥的。”
蒋介石把右手放在前额,闭上眼睛,紧压了两三次太阳穴。对张治中说:“你谈得很好。时局纷扰,内部复杂,难得你一片忠言。我很快要出国养疴,你不是也要出国吗?静镇谨守吧,待我们归来再携手重整山河!”
蒋介石望着石碑上自题的《乐亭记》,口中念道:“武岭实出于剡溪九曲之口,独立于四明群山之表,作中流之砥柱,为万山所景仰……”不觉泪涌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