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春风得意。
午饭,他照例又叫人端上元配夫人毛福梅晒制的风干鳗卷和腌制的家乡臭冬瓜。臭冬瓜瓮内有老苋菜梗子,鲜味是老苋菜梗霉变而来,又臭又鲜。他在北伐时刚换了牙,只吃些鸡汤炖的宁波小磨豆腐,烤几个芋艿头,喝碗粳米稀饭,而后打开留声机放出《蓝色多瑙河》舞曲,他习惯在世界名曲中入睡。侍卫们也明白“先生”正在进入午睡,诸事都不再打扰。
午睡后蒋介石便写他的日记,略微瘪下去的嘴角上翘,喜形于色。随着他手腕的扭动,日记本上出现了几行字:
武汉崩溃,鲍罗廷驱逐。党国基础,转危为安。一年半来之苦斗,无时不在动心忍性中。今大憝祛除,此志已伸,可以对总理,可以言革命,可知上苍果不负苦心也。
他满意地对着自己笑了笑,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叫侍卫把等候在外的人叫进来。
来人是张治中。
蒋介石闻声抬脸,顿时离座招呼:
“好了,陈真如(铭枢)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学兵团带出来了吗?”
张治中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品尝着那淡如清水的茶,取下眼镜,擦擦镜片上的灰尘,伤心地叹了口气。
“说说情况吧。”蒋介石催促着。
张治中眨眨不大一对眼睛,又低下头。他确有难言之苦。今年3月中旬,蒋介石在南昌电召张治中谈话,蒋一见张就说:“我这回要你来,没有别的,因为局面已是这样的变化,免得你在武汉当俘虏,你赶快回去,把学兵团带出来,军校的学生不容易带出,就不带。”蒋介石催他就回武汉,事不宜迟。张治中问:“还有挽回的余地没有呢?”蒋介石斩钉截铁:“赶快带学兵团出来!”张治中进退维谷。到南昌之前,恽代英曾和他谈话,希望他做一篇文章,发表意见,明确反蒋。张治中不愿如此:“你说总司令种种不对,我可以电请总司令设法改正,又何必这样误会呢?”事后他还让周佛海转告恽代英:“革命是不要人教的,我自己会!”他去找邓演达,邓演达劈头就问:“是不是总司令要你来监视我?我预备辞去一切职务,请你来接收吧!”谁也不听谁的劝说。这次张治中回到武昌,见了邓演达,还是把蒋的意思原原本本告诉他,说奉命带出学兵团到江西东征。邓演达坚决不依:“那不行!政治分会(指中国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武汉政治分会,北伐军到达武汉以后设立,是最高决策机构)已经有命令了,学兵团当然不能带走,同时要你辞掉学兵团团长和军分校教育长的职务,就在这里写辞职书吧!”张治中也呼地冒火了:“辞职可以,但我不向政治分会辞。我是学兵团团长,应该向总司令辞;我是中央军校武汉分校教育长,应该向校长辞……”张治中只身离开武汉,来到上海。他是不愿国共分裂的;既不愿站在国民党立场来反共,也不能站在共产党立场来反蒋,内心充满矛盾,痛苦已极。
蒋介石仔细听着张治中的叙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椅子扶手,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安慰张治中:“文白受屈了。我并不怪罪你,我恨你还不如恨我自己呢!我奇怪的是,学生们为什么会把你也算作‘黄埔四凶’(另三人指邓演达、恽代英、高语罕)呢?”
“无非是说我对他们要求过严。”张治中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离开军校的时候,学生们都哭着不让我走……学生无可指责。”
“真正凶恶的是邓演达、恽代英、高语罕,还应该加上郭沫若,他骂我的那篇文章无所不用其极,竭尽造谣之能事!”蒋介石说完,嘴唇颤动起来,眼睛闪烁着怒火。
“邓演达、恽代英治军严格,为维护黄埔校风尽了力,还是应该……”
“你不要替他们说话。”蒋介石一改刚才喜悦的神色,把脸一沉,“你应该协助我将他们逮捕归案!”
“我现在是筋疲力尽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对我来说,他们是要叫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真是感恩不尽。”蒋介石略带讥讽地说,“只是为了对黄埔师生负责,我现在还待在这个世界上。”
“总司令,我想请求出洋考察。”
“什么?”蒋介石喊了起来,同时挺起胸膛,扬起头,两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使人望而生畏。
“我夹在中间,两面受气,不如避一避好。”张治中仍然用先前那种平静的口气说。
“你不要走。宋庆龄、邓演达、陈友仁等几个与我作对的人都在国外,你何必与他们同流合污。你等一等,我还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办。”
蒋介石攻占南京以后,要在大本营内筹办一个军训机构,名曰军事训练处,交给张治中办。张治中对军事教育素有志向,积有经验,于是答应下来。这个训练处,就是以后训练总监部的前身,分步、骑、炮、工、辎各科,负责编练新军和培养干部。不料他刚把这一个训练处组织完成,蒋就宣布下野了。
蒋介石离开南京的那一晚,张治中一直把蒋介石送到车站。“谢谢你的送别。”蒋介石准备登车的时候,又返回身叮嘱张治中,“我先到上海,你没什么,还是留在南京好。”
张治中摇了摇头:“我不愿陷于这个纠纷,等我把训练处解散了,就到上海去找你。”
蒋介石擦了擦嘴,甩了一下手套,叫随从先上车,难过地说:“除了杀头,再流落异国他乡,政治失败,个人厄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能跟着我,难能可贵……拿着吧!”蒋介石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
张治中没有接,行了个礼,带着几分高雅的气派,就像一艘逆风行驶的乌篷船那样侧着身走了。
8月15日,蒋介石返回奉化时乘火车到杭州小住。事先侍从人员已电告浙江省主席张静江。张静江命浙江省军事厅长蒋伯诚、保安处长竺鸣涛和保安团长、蒋母远房侄孙王世和(以后蒋介石派他谋杀了邓演达),负责接待保卫工作。蒋伯诚认为西湖畔的“澄庐”景色宜人,幽雅安静,又便于布防保卫,于是将蒋介石接来,先驱车到“楼外楼”茶馆洗尘,品尝西湖糖醋鱼,然后陪送蒋介石到“澄庐”。
蒋介石一进“澄庐”,环顾四周,欣然问道:“这座房子陈设布置蛮好,是谁家的?”
随传在旁的王世和答道:“听说是杨啸天(杨虎)的。”
“哦,是他的屋子。”蒋介石一反刚才满意的神色,脸一沉,对张静江说,“北伐军一进城,哪有这么多钞票买房子,我倒要问问他!”
杨虎从上海赶来杭州时,蒋介石正在张静江家吃午饭。他来到张静江寓所,蒋介石擦了擦嘴,招呼杨虎入座。
“啸天兄,你来了很好,我为借住你的别墅,特向你打个招呼。”蒋介石一边说,一边吃虾肉豆腐。开始讲话时他满脸带笑,渐渐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一口接着一口,吃得津津有味,问杨虎这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杨虎吞吞吐吐。蒋介石笑了,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买下这样美轮美奂的房子!”
蒋介石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杨虎的脸,杨虎的脸上则活活显出卑怯的神态。
蒋介石让侍从给杨虎50元钱:“我暂住一时,按月付房租给你。”
杨虎哪里敢接?他慢慢把自己的椅子从桌旁往后挪开,刚听到最后几句话,他连人带椅子向后一仰,便把椅子和脑袋都撞在墙壁上。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瘫在椅子上的张静江打起了圆场:“好了,闲话少谈,大家来多喝点,多吃点!”
以后,蒋介石每到杭州总住“澄庐”,杨虎不敢收钱,自己也不住,等于白白送给了蒋介石。蒋介石在“澄庐”住下,每天游览西湖名胜,足迹遍于六桥三竺。头一天,张静江、蒋伯诚和杭州市长周象贤都来陪游。还有他的大哥蒋锡候这时在杭州任海关监督,也来陪同游湖。张静江因腿脚不便,第二天就不来了。岳坟、玉泉、灵隐、天竺都去过,从三潭印月到蒋庄(蒋庄,原为廉南湖、吴芝瑛夫妇的别墅,名小万柳堂,后转售于南京人蒋氏)时,蒋锡侯诙谐地说:“到了我们自己的别墅了。”大家都笑了,便坐下吃茶。几天后,蒋介石就乘汽车到溪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