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自然是假的。
原来第三团伤亡惨重,营长陈式恒也被子弹击中,躺在前沿,奄奄一息。邓演达急红了眼,不顾卫兵拉扯,跃出战壕,穿过弥漫的硝烟,把陈营长抢了回来。陈炯明的大炮朝城外狂轰滥炸,造成弹片横飞、山崩地陷,不少粤军被炸得粉身碎骨。陈炯明据此伪造情报,以乱军心。
孙中山受惊不轻。他真怕有什么不祥之兆,便将对峙中的粤军第一师调往西江整训,在肇庆设立西江讲武堂,由邓演达担当政治教官。
孙中山从邓演达又想到另一名年轻人才———蒋介石,自去年永丰舰相伴40日,已久违了……蒋介石如今在哪里?
蒋介石与孙中山离开永丰舰,于1922年8月14日回到上海后,只在孙中山寓所帮助办事七天,就到普陀山海岛,住在天福庵游山玩水、静养身体去了,大部分时间坐读佛经。廖仲恺与汪精卫来信请蒋介石返沪帮助孙中山筹划军事方面的事情,蒋介石回信说:“连日腹泻不止,回沪之期,不能如约。”9月9日,孙中山好不容易把蒋介石盼来上海,可是他只住了一宿就回宁波了。原因是他“心绪不佳,亦无所事”。他在日记中写道:“斯地不可一日居,人诉北京为铸造恶人之洪炉,则上海更是一大洪炉,其铸造恶人也,范围愈为广泛矣。”蒋介石的弦外之音是:9月9日他来到上海时,孙中山正召开有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人参加的研究改组国民党计划的首次会议。如此重要的会议,孙中山却没让他蒋介石参加,何况此前他还给孙中山写过信,专门对改组国民党发表过见解。他一赌气去了天童山,在玉佛阁殿前纳凉,到罗汉堂楼上挹爽,在寺庙外的幽静小路散步,此时的蒋介石,心情悲伤得竟想要出家当和尚了。然而巨大的政治抱负又鼓起了他的风帆,孙中山在由广州往香港的永丰舰上,对他说的话又响在耳畔:“我自知在世之日,最多不过10年,而你则至少还能活50年,望你勉为主义奋斗,为革命自重。”蒋介石惶然以对:“中正今年也已36岁了。”孙中山加重语气说道:“本党革命,遭此巨变,我都未被叛逆所害,今后倘无不测之事,你为主义继续奋斗50年,也不算多。”……他认为这是自己生命的转折点,他决心利用这一点,通过孙中山把自己“造成一个光荣形象”。此前,蒋介石撰写的《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业已脱稿,他又到无锡住在太湖的万顷堂,一来是散心,二来是为此书写跋,然后好付印出版。10月7日,他到上海请孙中山为他的书作序。序文对蒋介石上永丰舰的行为大加赞赏。据说书中还附有孙中山和蒋介石在永丰舰甲板上的照片,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孙中山的一个“老资格的信徒”。以后蒋介石所做的军事工作时好时坏。10月18日,他被任命为讨贼军总司令许崇智的参谋长后,到达福建,开始他以他那种特有的自信决定:“此次讨逆杀贼复仇雪耻之责,吾当以一身任之;招疑招忌,任劳任怨,以求达乎目的而已。”拟定作战计划,观察地形,慰劳伤员,干得颇为起劲。可是事隔三日,他便烦躁起来,就给在上海同孙中山进行改组国民党工作的胡汉民、汪精卫去信,说“在这个部队中也还是存在有派系斗争的苦恼”,提出“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孙中山见蒋介石信后,急回电请他无论如何不要离去,并告诉他已经派廖仲恺来福州帮助他解除困难。廖仲恺于11月24日赶到福州,发现蒋介石已上轮船就要走了。廖仲恺赶到船上,把孙中山写给他的一封长信交给他。
蒋介石打开信念道:
介石兄鉴:
顷见兄致展堂、季新书,有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等语。吁!是何言也!吾不能亲身来闽,而托兄以讨贼之任,兄何能遂萌退志如此!夫天下之事,其不尽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若十日无进步则不愿干,则直无事可成也!……
蒋介石抓信的手不由得一抖,孙中山直率的不满溢于言表。再往下看,孙中山的语气和缓了些,告诉蒋介石,他正在上海与苏俄代表协商,并已大得其要领,这样就可以实现蒋介石想到苏俄考察的愿望。但目前是要重建南方根据地。写到后来,孙中山的焦急心情如恳求一般:
故兄能代我在军中多持一日,则我之信用可多加一日,故望兄为我而留,万勿以无进步而去。兄忘却在白鹅潭舟中之时乎?日惟睡食与望消息而已,当时何尝有一毫之进步?然其影响于世界者何如也?……故兄无论如何艰苦烦劳,必当留在军中,与我之在外之奋斗相终始,庶几有成。外间日日之进步,非纸墨所能尽,仲恺来当能略道一二。总之十余年来,在今日为绝好之机会,吾人当要分途奋斗,不可一时或息,庶不负先烈之牺牲,国人之期望也。千万识之!此候筹祺。
孙文
民国十一年十一月廿日
三天之后,蒋介石闷闷不乐来到上海,走进中山先生寓所。
这是一座二层楼木结构的法国式普通住宅,卵石嵌墙,呈深灰色。有人领蒋介石进入了会客室。趁孙先生尚未出见的间隙,蒋介石打量起这里的一切。客厅约二十四五平方米,进门的两侧陈放着红木茶几和老式靠背椅,左右壁上挂着四幅名人书法,正中有小圆桌和一套沙发,陈设简朴。透过门窗,但见庭院里绿草如茵,四周种植冬青、玉兰等树木,构成一道绿色的围墙,使这座院宅更显得朴素幽静。
正当蒋介石四下观望之际,中山先生穿着当时流行的蓝色学生装,从楼上下来,笑容可掬地迎向蒋介石。蒋介石鞠躬致敬,问候再三,然后喝茶,逐渐交谈起来,开始互相谈论自己的情况。
蒋介石愤愤然:“军中将领,界限甚深,互相排挤,凡是先生的追随者,必欲去之而后快,哪有容我之地!”当时蒋介石所在的福州之东路讨贼军第二军军部,那些旧军官骄横得很,他们常聚在一起赌钱抽鸦片,只有孙中山莅临时起身恭迎,不敢造次。连总指挥许崇智都不放眼里,往往见许,抬抬屁股点点头,照旧卧在床上抽鸦片;蒋介石来,他们连眼皮也不抬,故意冷落他。而许崇智打了败仗,也迁怒于他。
“你还是回福建住所,此时更须坚忍耐烦,劳怨不避。”孙中山劝勉着。
“我根本无法执行参谋长职责,回去何用?”蒋介石变得固执起来,“离闽回沪,面请任何工作都不敢违命,唯有这件事,望老师准我不再回闽……”
听到蒋介石的这些话,孙中山默不作声地皱了皱眉,瞪圆了酷似列宁那样深邃的眼睛,仿佛要谈到什么十分隐秘的东西。
“你去吧,我们的事业已得到苏俄的援助和青年共产党的支持,去吧,唯有前进不已,以求最后之成功!”
是的,一场历史性的交往正在孙中山的寓所里秘密进行。1922年8月下旬,共产党人李大钊自北京来到这里,与孙中山多次讨论了振兴国民党以振兴中国的问题。孙中山已从陈炯明的广州叛变中,觉悟到单纯利用旧军人、旧军阀去打倒另一军阀的道路是走不通的,必须依靠工农大众,必须联合共产党,改造国民党,走新的道路。同月,孙中山请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在国民党主要人员会议上阐述发动群众运动和改组国民党的意见。会见时,李大钊、林伯渠、宋庆龄等在座。孙中山吩咐侍从官无论何人来访,都不予通报和登楼,严格保守秘密。孙中山的这所寓所成为国共合作的发源地。
孙中山谈到这些情绪有些激动:“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治它,就需要新血液。我在不久还要派出代表团去苏俄考察,以便建立一支新军……”
蒋介石走出先生寓所,继续想他的心事。他如此不愿回闽工作,固然有派系斗争的苦恼和军费拮据的困难,然而更主要的还是蒋介石不满意他在军队中的地位。孙中山倚重他,却一直没有授以实际军权,连小他八岁的邓演达也不如!也许孙中山觉得蒋介石在军中还缺乏人望,“性刚而嫉俗过甚,故常龃龊难合”,做高级参谋较为合适。蒋介石为此而愤愤不平,既然他有那种喜好冒险的天性,有一种侠客的激情,又喜欢显示复仇的本能,他决不愿甘居人下当一个没有实权的高级幕僚,他有更大的欲望,他总要在寻找扩大个人权势的道路上不惜代价,再冒一次险……
1923年4月20日,蒋介石到达广州,以大元帅参谋长的名义进入帅府办公。经常陪同孙中山视察,制订军事计划,慰劳各部队,但他手中仍无一兵一卒。不但滇桂这些客军不听指挥,连许崇智也不接受他攻打陈炯明老巢的计划。到任还不到三个月,他又一次辞职,离开苦战中的孙中山,回避到香港。
时间已经是7月中旬了。尽管蒋介石仍在闷闷不乐,但他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世界,属于他的世界。但他对它多少有些不同了,也许是由于受了深深的伤害,他已无心欣赏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俄罗斯。先生说过的决定派出代表团去苏俄考察的事,一直牵着他的心。到达香港的第二天,他便按捺不住急迫,给大元帅府秘书长杨庶堪写信,表达他对孙中山的要求:“为今之计,舍允我赴欧外,则弟以为无一事是我中正所能办者……如不允我赴俄,则弟只有消极独善,以求自全……”
在信的末尾,他对自己的处境又渲染了几笔:“倾轧之祸,甚于壅蔽,娼嫉之患,烈于党争,此岂愚如中正者所能忍受哉!”他永远忘不了新旧军阀们卧在烟榻上,在许崇智面前竭力贬低他的身份和伤害他的自尊心时所发出的那种笑声。
这些是绝不会忘记的。他要干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总有一天,他也会在他们面前发笑的。
蒋介石寄走信便返回宁波去了。等待又使他烦躁不安起来。他那强烈的怨恨刺破了长空,他的声音变得像锯木头一样刺耳。正在他失望和渺茫而痛苦不堪时,8月5日孙中山回信,答应由他和王登云、沈定一和共产党人张太雷,组成“孙逸仙博士代表团”赴俄考察军事,并有意让蒋介石回来办校治军。
蒋介石终于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