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8月16日,蒋介石一行乘“神田丸”轮船自上海出发,由大连往东北地区,然后乘西伯利亚铁路列车前往莫斯科。从上海出发时,蒋经国、蒋纬国前来送行,惹得蒋介石思母情切,作《所感》一篇,哀叹:“从此道途日远,何时复得回乡扫墓,顾前思后,悲戚无异于二十年前初就外傅之日……”
8月,南方正是暑热天气,而西伯利亚的夜晚却寒气袭人。与白昼相比,黑夜更显得无边无际。大地上的一切,山丘、树林和迤逦起伏的田野,统统被抹去了,只剩下坦荡、黝黑的一片。而黑乎乎的树林上边,却展现着富有生气的夜的世界:横亘在中天的银河,动荡不宁;朵朵瑰丽的云彩,浮动在整个夜空,有的像着了火的车辆或船只,有的像通明透亮的骏马;满天灿烂的繁星,恰如秋后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散乱的麦茬。
“怪不得苏武牧羊流放到这个地方。”蒋介石倚着车窗记完日记,使劲缩着脖子,交替搓着两只手,说话时牙齿有点打架,“夏天夜里都这样冷,冬天将如何过?”
精通英语的王登云从铺上揭了一条毯子盖在蒋介石身上。精通俄语的张太雷却在过道上做下蹲运动,小伙子的腰部和大腿显得格外有劲,躯干细细的,矫健而虎势,恰如一张弓。昏暗的车灯从顶棚照下来,沈定一已沉睡在铺位上。
9月2日下午1时,代表团到达莫斯科。有苏联外交官员来迎。当他们前往宾馆途中,碰到了成千上万的挥舞着红旗和标语的示威游行队伍。过去蒋介石只是听说和从书本上读到有关莫斯科的情况,那里有一幢幢古老的、石砌的、竖着一根根圆柱的私宅,有无数个蓝色、绿色的带金圆顶和金十字架的教堂,那里有一条条使车马颠簸不堪的鹅卵石马路,有先前从未见到过的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所有这一切都是新鲜而有趣的,因此,一路上,他如饥似渴地听接待者讲述有关莫斯科和红军的故事。
莫斯科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正在放暑假,听说孙中山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莫斯科,主任代表姓蒋名什么,熊雄一拍大腿:“孙文手下姓蒋的人,莫非是蒋尊簋,那就好,他欠了我三百元,我可以讨回来,请大家吃中国菜。”于是他们就天天盼着代表团来。终于来了,欢迎会场就设在学生寝室。一张长桌子旁边围坐着客人和主人,坐不下的就坐在床上。熊雄一个个辨认,见沈定一生有胡子,很威严,《新青年》上曾读到他的文章;张太雷,魁伟而漂亮,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领袖之一;王登云是个秘书一流人物,没有什么特别的;主任代表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之处。熊雄大失所望,他不是蒋尊簋,其他人也失望,因为没有中国菜吃。熊雄本是国民党军官,他很纳闷:蒋介石———这个名字不见经传。开了会以后,学生们议论纷纷:孙文为什么派一个无名的人当主任代表?有人猜想,真正的主任代表是沈定一,这个姓蒋的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10月10日,代表团请东大全体中国学生吃饭。代表团公馆是旧时某贵族的邸宅,虽小却很华丽。熊雄他们又快活起来。虽然来的不是蒋尊簋,却在大厅吃了丰盛的大菜。饭后余兴,沈定一扶须舞剑,不料舞时剑脱手落地,他拾起再舞,旁观者不敢笑出声。彭述之跳高加索舞。有人唱歌。蒋介石邀学生们到大厅旁边一个小厅里去,向他们讲演国民党历史,结论是请他们加入国民党。他站着说话,一手扶着椅背,样子敦厚而懦弱。学生们私下议论,孙文为什么派这样无用的人?!
蒋介石却自我感觉良好。
临行时,孙中山嘱咐再三,一定要会晤列宁。早在1918年夏,孙中山就在上海致电列宁祝贺俄国革命成功,这之后,他屡与列宁函电往返,只是从未谋面。他要蒋介石带去对列宁的敬意和问候。可是列宁在这一年的3月9日第三度脑溢血症发作,因而病倒,在莫斯科郊外的哥尔克村静养,虽然病体恢复到勉强可以扶杖行动的程度,却难以会客。于是,与蒋介石谈论最多的便是托洛茨基。托洛茨基的言论直率得令蒋介石吃惊:“苏俄对中国国民革命的援助,除了不能用军队直接援助之外,其他武器与经济等需要,都当尽力所能,积极援助。”他给蒋介石的赠言是:“革命党之要素,忍耐与活动二者,不可缺一。”
蒋介石从小就喜欢弄枪舞棒,如今见了红军的新式武器眼都大了。在射击学校,他突然扬起脖子,极兴奋地伸过手去,直至触摸到最新式的骑兵用机关手枪。这种手枪,每次可发35响,且轻便异常。蒋介石爱不释手,对王登云说:“苏联对于武器研究之热心和进步情形,实在不逊于欧美各国。”
跑道上正停着一架旅客飞机。引擎已经发动了,发出吼声,螺旋桨飞速旋转,激起的气浪使跑道旁边的茸茸野草斜伏下来。蒋介石充满了激情和活力,也要上去乘一乘。驾驶员满足了他的要求。飞机升空之后,他欠身靠近舷窗,向下望去。田野变成黄一块、绿一块的棋盘,营房、卡车成了儿童玩具,列队的士兵成了一条线……“翱翔天际如履平地!”他的头脑被热烈的幻想所占据了。
11月7日,莫斯科红场在举行两万红军的阅兵式,蒋介石应邀参观。呵!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炮车辚辚,战马得得,仰头便能看见呼啸而过的飞机……他又一次陶醉在对未来的幻想之中。
然而他对苏联的政治方面如国有制和集体主义并不感兴趣,尤其是他对东大学生的演说不但没有换回同情,却招来了讽刺。本来想动员学生参加国民党,结果代表团同来的三个国民党员,却被共产党拉过去一个沈定一。于是他初到苏联的新鲜感就只剩下武器和党代表制度了。余暇,他便读几句俄语,弹弄一下俄国的巴拉莱卡琴,以消遣自娱。
蒋介石于12月15日上午9时回到上海,随即去拜访了盟兄张静江,下午3时要登船回溪口老家。这时,在上海的胡汉民、汪精卫、廖仲恺、林业明、陈果夫均赶到船上,劝其留下,先向孙中山与全党报告赴俄考察情况。蒋介石眼睛一抬,我行我素的脾气又上来了,谁劝也不听。“我已给孙先生寄去了《游俄报告书》,详情等以后再谈!”说着便乘船走了。
16日早7时抵达宁波,蒋介石租了一顶轿子,催促轿夫快抬,于下午2时半赶到溪口老家,当即上山去拜他母亲的坟墓,当晚就宿在了慈庵里。蒋介石这样急着赶回老家,是因为这一天是他母亲的六十冥诞,又是他建筑的洋式房屋慈庵落成,他要主持落成典礼。
孙中山对此很不满意,于12月30日打电报给蒋介石:“兄此行责任至重,望速来粤报告一切,并详筹中俄合作办法。”这期间,苏联派驻广州的常设代表鲍罗廷早已到达广州,计划筹办黄埔军校已有了眉目,并有意让蒋介石出任校长,可蒋介石偏偏不来。孙中山很着急,又让廖仲恺等连发了六封电报去催。
蒋介石接到电报,继续在慈庵住了16天,每日拂案焚香,绕母坟植树,带着蒋纬国在林间小径散步。蒋纬国见父亲不时接到电报,便问:“阿爸,你为啥不回去?”
蒋介石教训道:“一个人一生只听别人的,他注定没啥出息,别人的话只能听三分!”他一把拉过还在沉思不解的蒋纬国:“来,阿爸教你少林拳!”说着,腿轻轻一屈,站成骑马蹲裆式,撩起衣襟,呼啦一个闪式,把背后树枝上的鸟雀都吓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