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东征的结果,大大出乎人们意料。
此刻的蒋介石感慨万端。一则他觉得自己生逢乱世,大有可为。虽然几经危难挫折,终究峰回路转,化险为夷。胜利使他更加自信。队伍开出淡水时,他以戴着白手套的右拳抵腰,左手抚刀柄,目露威凌地训示道:“这次打淡水,是我们最起头的第一仗,不过是发展的第一步,我们的大事业还在后面;有了这样的战练,将来得个天下无敌的美名,实行我们的三民主义,为国为民,做个真正的革命军!”如果把这段话里的“我们”改成“我”字,就足以窥见蒋介石的心迹。他要像希特勒统一德国那样统一中国还为时尚远,但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的运气与才能。
他也逐渐体会到战争中什么最重要。起先,他也曾因苦战正酣之际,教导第二团第七连连长孙良擅自退却而当即宣布处以死刑,而悔于仓促。现在想来,不仅处置得当,而且及时,不然怎么会“前仆后继,每于肉搏登城,碧血淋漓之时,毫无悸怖状,浩然捐生,乐如还乡”,“死伤几逢三分之一!”
当时,他打心眼里佩服一个人:周恩来。他的博闻强识、处乱不惊、调度运筹……蒋介石曾暗自思忖,在偌大个国民党里,无论元老、无论新秀为何没有一人能与之相匹?从他那里,蒋介石才得知军队里还有政治鼓动、宣传百姓、杀敌竞赛这一套。而战前,他与汪精卫迷恋的是《革命军连坐法》……所以,当后方廖仲恺三番五次来电,要周恩来回校时,蒋介石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羽翼未丰的蒋介石既离不开加伦那样的苏联顾问,也离不开周恩来这样的共产党人。
然而,他对苏联与共产党人毕竟抱有成见。从一开始,他骨子里就埋下了“士可用不可信”的玄机。他总觉得,苏联的强大与共产党人的能干,现在是盾,将来总要变作剑,戳到他的后脊梁,每想到这些,他双眼起雾,喉头发紧,足底有一股冷气急速升起,直袭心胆。
然而,最使他魂不守舍的是孙中山的病情。午间,他曾发电报向孙中山报捷,只得到汪精卫的代回电,对孙中山的病情只字未提,孙中山肯定凶多吉少!如果说苏联与共产党人曾是他的两根拐棍,那么,孙中山就是他的摇篮!
3月21日,春分时节,风和日丽。清晨,蒋介石打开军用帐篷的窗子,情不自禁地惊叹道:“果真是春天了!”他叫侍从备马,他要到野战医院抚视伤病员。
一轮白日照进刚吐芽的树林。小道上铺着一层绿茸茸的小草,遮住了下面的岩石,即滑又危险。蒋介石的马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当心!”侍卫喊。
“当心什么!”蒋介石听了就烦。
“底下有石头。”侍卫怯生生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要么摔死,要么没事。”
他们来到一条小河沟前,这是东江的一条支流。马小心地越过浅浅的河水。蒋介石喘着粗气,两腿夹得紧紧地,唯恐坐骑一下子滑倒在地,把他的脑袋摔破。但这是一匹安详的阉马,丝毫也不冒失。他们安全地到达了彼岸,岸上树丛里搭起的野战医院的帐篷,在初春的天气里呈现出一片静谧。
顺利地过了河,蒋介石松了一口气,心境立即好起来。“骑马过河,真是别有风味。”
棉湖之役,士兵阵亡及因伤残者计六百人,死伤占了全体人员的三分之一。伤病员静静地躺在帐篷两边,烟草和酒精的混合气味熏得蒋介石直想吐,可他脸上仍然挂着笑,不停地向伤病员打招呼。
帐篷外的马突然惊叫起来。蒋介石一愣,穿着草鞋前来劳军的党代表廖仲恺挑开门帘,低头钻进来,脸色阴郁。他把一份电报交给蒋介石。
蒋介石不看则已,一看,脸色顿时苍白,差点朝后仰倒。他惊恐地圆睁两眼。他往后退缩着,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要杀他的刽子手似的。
“总理逝世了?总理逝世了?”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显得很遥远。
“是的,”廖仲恺沉痛地补充道,“总理的遗体在协和医院施用了防腐手术,得以永远保存。北京政府拟行国葬,但我党中执委在京委员基于国民平等原则,拒绝国葬。已于前日移灵,由同志24人扶灵至中央公园内社稷坛安放,沿途拥送民众约12万人……”
蒋介石悲痛欲绝,手在空中乱抓,口中喃喃道:“先生死了,学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干脆也死了吧!”说着,拔出身上短剑,直向喉咙口刺去。
哭成一片的伤病员们挣扎着过来夺剑,一齐劝道:“总指挥不能死!总指挥带我们去讨伐陈贼!”
廖仲恺劝道:“军临前线,不容许沉浸在哀伤之中,而必须勉抑悲痛,谨承总理遗志,继续努力革命。”
蒋介石隐忍地激动起来,或许是清醒过来,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低微的断断续续的喘气声。他望着坐着或搀扶站起来的伤病员,他们的脸上挂着泪水。他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开始说话,那声音里饱含着不可动摇的、惊人的信念:
“斩草须要除根,擒贼必先擒王,不诛叛逆陈炯明,不算革命真男儿,剜其心肝,祭我总理神灵,肃清东江余孽,实行三民主义,继续先烈生命,完成本党责任!”
为了不影响士气,东征军指挥部决定暂不发丧。直到3月30日,东征军克服兴宁,才正式宣布孙总理逝世的消息,并在兴宁集中所有部队举行追悼大会。大会由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主持布置。连日征战,使他显得更加消瘦,颧骨突起,下巴尖尖,声音也沙哑了。但他对具体事情总是一丝不苟。有人说他像小学校长一样严肃,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精明干练使得每一个被这双眼睛紧盯的人都感到自己欠缺或是触犯什么。孙中山的逝世使他很悲痛,但丝毫不流露感情的痕迹,只在蒋介石高声训话完了才严肃地点点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他让人绘制了孙中山的巨幅画像,搭起灵台,用松柏和白纸花装点画像,然后他和蒋介石并排站在队列前,孙中山遗像下,带领全体官兵向大元帅遗像三鞠躬;静默致哀五分钟;由蒋介石宣读祭文。
蒋介石清了清嗓子,凝视着孙中山画像上深邃的目光,他仿佛要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仍按祭文宣读:
……英士(陈其美)既死,吾师(孙中山)期我以继英士之事业;执信(朱执信)踵亡,吾师并以执信之责任归请中正……忆自侍从以来,患难多而安乐少,每于出入生死之间,悲歌慷慨,唏嘘凄怆,相对终日,以心传心之情景,谁复知之……今唯有教养学才,训练党军,继续生命,复兴中华,以慰在天之灵而已!……
公祭之后,地方群众团体退出会场。周恩来和蒋介石商量,说道:“孙先生死了,我们的责任更加重大,他的担子现在搁在我们肩上了。我们不要徒然悲伤,要由悲伤中发奋起来。我建议,带领全体官兵向孙总理宣誓:我们只有流血,没有流泪;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蒋介石客客气气地鞠躬表示赞同:“刚才我好像想到什么,你的提醒正合我意。”
队伍重新集合。蒋介石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张纸片看了看,举起右手,握成拳头,经过一阵较长时间的沉寂,终于发出誓词:
“我陆军军官学校全体党员,敬遵总理遗嘱,继承总理之志,实行国民革命,至死不渝。谨誓。”